好莱坞真人版《攻壳机动队》在内地上映。作为一部押井守经典动画的衍生品,这部电影从开拍之初便背负了巨大的期待,以及无可避免的争议。遗憾的是,好莱坞仅仅将这部科幻神作拍成了合格的爆米花大片,却舍弃了原作的灵魂。
攻壳机动队,还是空壳机动队?
“您认为真人版《攻壳机动队》最需要从动画原作中吸收的是什么?”
“大概是世界观吧。这部电影需要探讨 2 个问题:其一,人类与技术的紧密联系会产生怎样的社会?其二,人类的存在方式会随之发生怎样的变化?”
这是日本导演押井守上个月接受 IGN 网站采访时作出的回答。
押井守在 1995 年执导的剧场版《攻壳机动队》被奉为不可复制的动画神作。如今,这部神作被好莱坞改编成了真人版电影。
真人版电影由鲁伯特·桑德斯(《白雪公主和猎人》导演)执导,女主草薙素子的扮演者则是近年转型动作片的“寡姐”斯嘉丽·约翰逊。
很遗憾,至少在北美市场,寡姐的人气并没有帮助《攻壳机动队》取得获得符合预期的票房和口碑——1900 万美元的首周末票房,6.9 的 IMDb 评分。相反,关于她的选角还掀起了这部电影最大的一轮口水战:一个白人明星扮演东方角色,犯了好莱坞“政治正确”的大忌。
但客观来说,作为一个“人机合一”的存在,草薙素子的人种问题并不会对这部电影的内核造成太大的影响,而斯嘉丽·约翰逊的外形和演技也足以撑起这样一位强势的女性动作片主角。
斯嘉丽·约翰逊也并不是电影唯一的亮点。假设我们忽略原作的基础,仅仅把《攻壳机动队》看作是一部带有科幻元素的好莱坞爆米花大片,它其实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上佳之作。如果你是漫威系列的粉丝,大可将它当成一部“黑寡妇”的单人电影来欣赏,基本不会有什么违和感。
无论特效、场景、动作场面还是剧情带来的娱乐效果,《攻壳机动队》都不会输给多数漫威大片,一些经典动画场景的还原也能从感官上唤醒一些原作粉丝的情怀。
但问题是,我们对真人版《攻壳机动队》的期待显然远远高于一部《黑寡妇:侠影之谜》。
那么,我们期待的又是什么呢?这就要回到文章开头押井守导演所提出的两个问题了。
1.
人类与技术的紧密联系
会产生怎样的社会?
《攻壳机动队》的故事脱胎于自士郎正宗 1989 年创作的同名漫画,描述了一个人类得以用技术改造自身的近未来。
自士郎正宗的漫画原作构造了一个极为宏大的世界观,牵涉到多场新的世界大战,以及错综复杂的国际政治博弈。而押井守导演在拍摄 1995 年的那部剧场版时,将更多的焦点放在了这个近未来社会的科技革新上。
在这个时代,信息与生物技术高度发达,人类不仅能使用“义体”对自己进行生化改造,增强生理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们还能将自己的大脑改造成“电子脑”,直接与互联网相连接。女主角草薙素子就是一个装载着电子脑的“义体人”,以特警的身份打击网络犯罪。
这是一个典型的“赛博朋克”的世界观设定,我们在相似题材的《神经漫游者》《银翼杀手》《黑客帝国》中都能看到类似的技术。在这样的技术背景下,人与技术的联系被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它也必然会动摇原有的社会结构。
在剧场版《攻壳机动队》中,我们看到的社会矛盾是暗流涌动的。电影并没有设定一个明确的反派势力,但在画面中那个以香港为摹本的城市里,人头攒动,暴力横行,破败的贫民区与维港隔海相对,连绵不断的雨水更是给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层肮脏、潮湿而粘腻的前景。
回顾人类历史上的每一次技术革命,科技爆炸进行时,它所辐射到的社会往往会呈现出混乱和失序的表象,而新的道德、新的伦理和新的社会秩序最终都将从混乱中重新生长出来。
真人版《攻壳机动队》继承了剧场版的故事背景,以及主线剧情——一个名为“傀儡师”的黑客制造了多场暗杀,素子带队的公安九课负责调查这一案件。
在这样的背景和主线之上,好莱坞是怎样回答“人类与技术的紧密联系会产生怎样的社会”这个问题的呢?他们做了大多数爆米花电影都会做的选择:加入一个利欲熏心、草菅人命的大反派,作为所有阴谋的幕后主使——一家生化技术公司的头目。
女主角素子的身世被设定成了一位反对科技过度发展的年轻人。她被生化技术公司绑架,并改造成了失忆的高级特工,就此成为公司的王牌产品;而原作中无实体的人工智能黑客“傀儡师”到了这部电影中,也变成了生化实验的另一个牺牲品。
“傀儡师”的真实身份竟然是素子的前男友(???)
如此一来,原作中暗流涌动的社会矛盾被改编成了简单粗暴的正邪对立,纯粹建立在利益和道德冲突的基础上,与大多数爆米花电影里没有任何区别,彻底浪费了押井守剧本中隐晦而深刻的社会学思考。
2.
人类的存在方式
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大概所有的全身义体化的生化人都会有同样的困惑,也许自己很早以前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由义体和电子脑构成的虚拟人格,也许真实的“我”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我的存在终究也只是由周围的状况做出相应的判断而已。”
这段呓语来自剧场版《攻壳机动队》,是女主角素子对自身存在方式的反思。
身为“义体人”,素子除了大脑以外,全身上下皆为人造。虽然她获得了自己的面容和躯体,但这具躯体却是随时可以被更换、复制,乃至批量生产的。也就是说,她的肉体并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依附于肉体之上的灵魂(也就是片中所说的“Ghost”)呢?既然肉体可以被技术改造,你要如何判定自己的意识和灵魂是真实存在的?
“傀儡师”的出现更是彻底动摇了素子对自身存在的认知。“傀儡师”原本是政府机构创造的人工智能,但它在运行的过程中产生了自我意识。
“你连自己的 Ghost 都不相信吗?”
“如果电子脑能够产生自己的 Ghost 或潜藏着 Ghost,那让我们相信自己存在的基础又是什么呢?”
在人类的漫长历史上,“灵”与“肉”的关系始终是哲学家无法彼此说服的争议性课题。
灵魂是否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
在肉体可以被技术任意改造的前提下,依附于肉体的灵魂还能保持原有的存在方式吗?
你原本相信的“自我”会不会只是代码和数据创造出来的替代品?
这正是电影中素子的生存困境。
这一排排问号恰恰也是电影带给观众最强烈的感受:无穷无尽的自我反思,以及对终极问题的发问。而这正是《攻壳机动队》之所以伟大的地方。
“现在,我该去哪里?网络世界无边宽广”
当这一困境最终得到解答,人类也许便能获得一种新的存在方式,就像在影片结尾的素子一样,抛开对肉身的执着,让自己的 Ghost 存活于无限的网络空间中。数字时代下,人类是否会以这种方式实现进化?这是押井守留给我们的又一个问题。
在好莱坞改编的真人版电影中,素子寻找自我的过程却被具像化成了一个“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
素子在被反派绑架并改造后,便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因此,她所执着的“我是谁”这个问题,并不指向她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对自身存在方式的思考,而是渴望寻找自己过去的身份、名字、家人和朋友。对这部电影中的素子来说,找回记忆,找到了家人,就等于找到了自我。
但问题是,一个人的记忆、血缘和社会关系加起来,就等于“自我”吗?这似乎不是一部爆米花电影想要深究的问题。
毕竟,对一部好莱坞制造的动作片来说,展现一场“寻根”冒险远远比晦涩难懂的哲学命题要好看得多,也更有可能被普通观众所接受,这是一部常规商业片的合理选择。但对有更高期望的观众来说,失去了“Ghost”的《Ghost in the Shell》,便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编辑:梁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