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水晶与水晶宫
一、水晶
(一)上古:从“水玉”至“水精”
水晶是一种古老的宝石,广泛存在于地球上。在上古时期,水晶(rockcrystal)在中国被称为“水玉”,《山海经》就多次提及“水玉”。
“水精”之名,则最早出现于汉代。东汉王充《论衡·卷十六·讲瑞》中记载:“山顶之溪,不通江湖,然而有鱼,水精自为之也”,这里的“水精”并非指水晶,而是人们想象中的“水的精气”。
魏晋南北朝之时,“水精”之名随着佛教的兴盛被广为传播。《广雅》中,出现了“水精谓之石英”的记载。据此推知,彼时“水精”已取代“水玉”,成为宝石名称。
(二)中古:“水精”“颇梨”与“千年冰”
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分裂时期,也是宝石名称十分混乱的时期。大量的西域宝石来到中国,当时还夹带着合成的琉璃,其中的细节在笔者关于“璆琳、琉璃与玻璃”的专论中已有详细的跟踪。由此,人们知道水晶与琉璃、玻璃也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且这种复杂的关系不断地浮现在后来的文化发展当中。
在此,笔者将讨论重点聚焦在“水精”与“颇梨”上,两者皆为水晶在南北朝之际的名称。“颇梨”是一个外来译音,源于印度巴利语“phalika”,译作“玻璃”“颇胝”“颇置迦”“萨颇胝迦”“娑婆致迦”“窣坡致迦”等。
唐代《一切经音义》中有一条关于“颇梨”的词条:“颇梨(颇胝迦),西国宝名也,此云水精,又云水玉,或云白珠。《大智度论》中,此宝出山石中,一云过千年冰化为之。此言无据,西方暑热,土地无冰多饶,此宝何物化焉?此但石类,处处皆有也。”由此,人们知道“颇梨”就是“水精”,也是上古的“水玉”,又可以叫做“白珠”。
“千年冰”的形象在中国深入人心,反复被中古文献如《酉阳杂俎》等引用,逐渐成为水晶的另一个代名词,一直流传到明代。
高2.5厘米,长4厘米,厚2.2厘米,无色透明水晶雕琢而成的一只匍匐小兔,无过多细部琢磨,从背部至腹部有穿孔。
在南北朝之际,“水精”与“颇梨”两者之间互相较量,又互相影响,并没有定论。因为在唐初《艺文类聚》里并没有相关词条,只有“琉璃”。然而,到了北宋《太平御览》里,“琉璃”和“颇黎”已与“水精”分别开来。由此可以断定,在唐代,“水晶”之名归纳在“水精”里,占据着主流思维,“颇黎”之名则一直延续至明代。
“水精”与“颇梨”之间的纠葛,让水晶带有域外宝石的色彩,一直掩盖着其本土来源。《云林石谱》里有一则关于“菩萨石”的词条:“嘉州峨眉山正与五台山石同,出岩窦中,名菩萨石。其色莹洁,状如太山、狼牙、信州、永昌之类,映日射之,有五色圆光,其质六棱。或大如枣栗,则光彩微茫;间有小如樱珠,则五色粲然可喜。”
根据描述,这个“出岩窦中”“其质六棱”的菩萨石就是水晶。可见在宋代,水晶的产地有峨眉山(四川)、泰山(山东)、东海(江苏)、信州(江西)及永昌(云南),足见当时水晶产地分布甚广。这本书里有大量的玛瑙产地信息,但关于水晶仅得此一例,也可见古人并不太重视其产地。
二、“水精”与“水晶”
“晶”由三个“日”组成,本意为天上的星星——这是它在先秦及两汉文献里的含义,别无他意。《说文》曰:“晶,精光也,从三日。”“晶”由此引申为“光亮”。有了《说文》的释义以及随后的引申义,“晶”在实质上与“精”相通——这一点在中古广泛通行。到了近古,人们对此颇存疑惑。明末清初的《通雅》为时人解惑,曰:“古精亦通晶。”
“晶”的引申义特别适合描写“水精”;由此,“水精”和“水晶”应该可以互换,两者也大量出现在唐宋诗词里。两种写法发端于南北朝之际,几乎同时出现在唐。相比其他宝石错综复杂的流变,两者的外界干扰相对较少,这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来观察中古至近古宝石名称的流变过程。笔者收集到225首含有“水精”的诗词,283首含有“水晶”的诗词,再按朝代进行时间段的分类,得到“水精与水晶流变图”。
从“水精与水晶流变图”可以看出,宋代相关诗词量特别大,这也体现出整个唐宋之间诗词量的比例。唐诗在中国文化当中的声誉无与伦比;宋人以文化治国,只能以数量来与前辈比拼——宋诗词的数量是唐诗词的五倍:这张流变图客观地反映了这一趋势。到明代,诗词不再是时代的热点,因此创作量并没有回到宋代的高峰,主流社会倡导重新回归也未能改变。
因为与佛教的因缘,唐代诗词更喜欢用“水精”,这种趋势一直维持到北宋。例如,这种宝石打造的佛珠通常被称为“水精珠”,如皎然和尚的《水精数珠歌》和曹松的《水精念珠》。在南北宋之际,“水精”一词的优势回落,“水晶”一词的用量直线上升,超越“水精”。在元明之际,“水晶”已完全取代“水精”,这一点也从文献中得到佐证。明代留存的一些有关宝石的书籍如《格古要论》《天工开物》《物理小识》等,里面已不见“水精”之名。可见,“水精”一词已成古董,需要《通雅》来释疑。
“水精”与“水晶”可以互换,但在使用过程中,两者还是能体现时代的变化。尽管《通雅》记载“精神亦作晶神”,但是,迄今为止,“晶神”作为词语依然不被认可。在上面收集到的唐宋诗词中,也没有“晶神”的踪迹,反而发现10处使用“精神”的诗词,如唐白居易《闲园独赏》中的“雨添山气色,风借水精神”;南宋赵以夫《醉蓬莱》中的“玉带垂虹,衮衣华日,秋水精神,臞仙容貌”。由此可见,文化不仅一脉相承,而这当中更折射出“水精”与“水晶”在使用上的细微差别。“水精”似乎更注重软性的、精神层面的变化,强调精神当中的神性。
钟离权、吕洞宾、白玉蟾、丘处机和马钰皆为超群绝伦的道教人物,他们都曾用“水晶”一词留下不少诗词。有趣的是,在唐代11首水晶诗词里,有6首与道教有关,诗里的内容更是用道教的语言来刻意营造一种神仙世界。
在神话传说中,钟离权不仅是唐代“八仙”之一,更是吕洞宾的师傅,他曾写下《赠吕洞宾》,诗中道:“含元殿上水晶宫,分明指出神仙窟。”因此,他的诗句不仅在鼓励徒弟修行,更为后人指出了方向——一心一意地打造“神仙窟”,即诗中的“水晶宫”。这也给笔者提了一个醒,以“水晶宫”作为关键词,对古代涉及水晶的诗句进行了一番查询,获得123组数据。笔者又以“水精宫”为关键词如法炮制,得到51组数据。现将两组数据罗列如下:
搜索
词语
诗词总量
占比率
水晶宫
123
283
43.4%
水精宫
51
225
22.6%
钟离权较早使用“水晶宫”一词,经过他的提倡,这个在唐代颇为陌生的词(仅得三例),自五代以来渐渐地活络起来。可以看出在涉及“水晶”的诗词里,“水晶宫”一词的含量高达43.4%,成为占比率最高的词语。与此同时,“水精宫”的占比率也有22.6%。这两组占比率之间的差别从另一个角度能证明“水晶”将取代“水精”。“水精”在唐代是时尚名词,人们在使用上对其产生的惯性,但22.6%的使用率也可以看成“水精”衰退的迹象。
由此可见,这两个词语既基本相通,又各有特色。
三、水晶宫与神仙世界
为了获得唐宋之际宝石的市场流行状态,笔者分别以宝石名为关键词对唐宋诗词进行搜索,相继获得有关各个宝石的大量唐宋诗词。在进行分析归纳的过程中,一个规律逐渐凸现:唐代的宝石名多为名词,宋代的宝石名多为形容词;换言之,唐代的宝石名往往指向真宝石,而宋代的则不一定是宝石,它们往往是以替代品比喻、暗指——只是某种属性与宝石相似而已。这种情形也发生在“翡翠”“瑟瑟”“琅玕”“金精”“珍珠”“玫瑰”上。
水晶是古老的宝石,在中国文化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由于它与“琉璃”和“颇梨”的关联,人们得知,它很早就进入了人工合成的轨道。由于唐代社会培养出了以琉璃致富的长安首富,因此,可以想象水晶也可以被大量生产出来。
口径7.6厘米,底径5.2厘米,圈足高2厘米,通高15.4厘米,1990年杭州半山石塘“战国1号墓”出土。
水晶不缺货,市场供应充足,但是它没有色彩,不可能如玛瑙般绚丽多彩。那么水晶又如何印证宋代诗人的妙笔生花呢?钟离权描述的“水晶宫”为人们提供了答案。
在唐诗里,虽然“水精宫”出现得很少,但“神仙窟”的意境比比皆是。例如:顾况《宫词五首》中的“月殿影开闻夜漏,水精帘卷近银河”;康翊仁《鲛人潜织》中的“珠馆冯夷室,灵鲛信所潜。幽闲云碧牖,滉漾水精帘”;司空图《游仙二首》中的“月姊殷勤留不住,碧空遗下水精钗”。
由此可见,钟离权倡导的“水晶宫”并非其心血来潮的即兴之作,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精心布局。他只是在现有基础之上进行归纳,再行点睛之笔;毕竟,“水晶宫”的格局比“水精帘”要提升许多档次。
在中古之际,唐宋是文化创作的高峰,当中的杰作就是唐宋诗词。诗人们身怀绝技,个个堪称为呕心沥血的文化建筑大师。且让人们以水晶为原材料,见证一下他们如何一步步打造出水晶物件,再精心堆砌出相应的亭台楼阁,最终营造出玲珑剔透的神仙世界。
的确,在诗人的笔下,水晶可以变幻成任何东西。它可以是水果和花卉——在收集到的带有“水晶”或“水精”字样的诗词里,水晶可以用来形容西瓜、荔枝、石榴、莲子、葡萄及金橘。仅以石榴为例,参见三处古诗节选:
其一是唐人皮日休《石榴歌》中的“流霞包染紫鹦粟,黄蜡纸裹红瓠房……萧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精千万粒”;其二是南宋杨万里《石榴》中的“半含笑里清冰齿,忽绽吟边古锦囊。雾縠作房珠作骨,水精为醴玉为浆”;其三为南宋许及之《白石榴》中的“花开水晶瓶,叶排青琐窗。枝红立白帜,蝶阵垂翅降”。
清代水晶盖碗(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高9.1厘米,口径10.92厘米,足径4.1厘米,通体洁净透明,平素无纹。
人们现在所知的石榴为红色,但与上面描述的石榴却不太一样。皮日休的石榴最有名,他的描述里只有间隔石榴子的瓠房为红色。至于石榴子,它可能是白色或粉红色,被诗人形容成“水精”。第二首诗里的石榴色也是类似的浅色。第三首标题为白石榴,所以也应该是水晶色。三位唐宋诗人不约而同将石榴子描绘成“水晶”或“水精”,可以将其当成集体认知储存在大众记忆里。可见,时人更注重水果质地的透明,因此,并没有将它与石榴石发生联想。这也从侧面佐证了唐宋之际的红色石榴石被称为“玫瑰”或“靺鞨”。石榴石的称谓要到明代才出现,可能是从域外传入,或者是明代以来才有深红的石榴子,值得一探究竟。
这里似乎看到一个趋势:诗人在用“水晶”一词形容水果时,有意淡化其色彩,却着意凸现其晶莹剔透的质地;换言之,他们刻意将其漂白。这种情形不仅发现于水果,同样的手法也用在花卉上。用“水晶”一词形容的花卉有荷花、白牡丹、水仙花及白菊。这些大多五彩缤纷的花朵在改为素色之后变得脱胎换骨,显得仙气飘飘。
相比之下,“水晶”一词在容器与用具上应用得更为广泛,似为当时日常生活的写照。在诗词里,人们见证了“水精如意”“水精瓶”“水精钟”“水精盏”“水晶盘”“水精碗”“水晶杯”“水晶梳”“水晶钗”“水晶袜”“水晶轮”“水晶笼”等名词,与上述水果花卉相匹配。在建筑上,诗人们还打造了“水精栏槛”“水精阁”“水精阚”“水晶楼”“水晶殿”“水晶台”等等。它们的性质无一例外为“寒”,如“未如清嚼水晶寒”“薰风高阁水晶寒”“水晶山色让清寒”——这些诗词从不同的角度,用“水晶”一词叠加起高寒清冷之气,打造出一个脱离人间烟火的神仙境界。
诗人塑造神仙世界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现实,另一种是神游太虚。在现实当中,道观、皇宫就是神仙世界的宫阙。如元杨维桢《玄妙观重建玉皇殿诗》中所述:“神鳌载弁青浮红,水晶宫阙神人宫”。诗人通过游仙、清梦及酒醉等方式寓意达到神仙境界。所谓游仙诗,宋人何处厚所作《游洞霄》:“洞天宫中清无尘,纷纷霏霏翔五云。光浮阆风蔼无垠,中有神仙相辈伦。服曳云章玉佩珣,时闻金钟催朝真。仙班序列觐紫宸,琼花羌灵飞翁翁。水晶帘卷许行循,群仙以我丘壑身。相与笑语交益亲,玄谈妙句泣鬼神。一局围棋度几春,大开十二楼宴宾。玉真安排云锦茵,天女竞着绛霞裙。盎缶罍洗罗珠珍,金炉龙脑香腾薰。七宝蜡炬光如银,凤泉饮散醉醺醺。天子呼来不得臣,宴罢乘槎渡汉津。玉皇遽遣使者巡,使者交荐有大勋。玉皇诏归眷注勤,不容山中伴帝君。”
游仙诗可上溯自南北朝的游山水诗篇。到唐代,山水诗逐渐向游仙诗方向发展,具备了游仙诗的雏形。到宋代,游仙诗已仙气满满,不仅神仙们需要论资排辈,他们的居住地也被宝石镶嵌得晶莹剔透。这是一种现实向梦幻世界的过渡。值得一提的是,带有“水晶”或“水精”词汇的诗词里出现了五十多个“梦”字和六十多个“醉”字。如宋人陈宗远《梦游月宫》中有“飏金排玉水晶宫,鸾佩霓襦笑相遇”。在这里,陈宗远为人们展示的“水晶宫”是月宫。然而,“水晶宫”通常是指“龙宫”,不是在天庭,而是在水底,如《鲛人潜织》里描述的一样。传说龙宫中有贝阙、龙牙床及仙槎。仙槎是往返于天河与大海之间的交通工具。
在唐宋诗词里,有228首诗描述天庭,74首诗描述龙宫,其中有一些两者兼而有之。如北宋田锡所作《赠宋小寻》:“紫皇御天方视事,将择灵官补仙吏。金波古殿寒星帘,虹节霓旌观就试。白皙仙人皆雪衣,衣冠森列蟾蜍墀。宝盘初赐红霞馔,斗魁挹酒空淋漓。水精地上宫花折,枝柯渥丹花艳白。高于建木老于椿,其名仙桂长含春。又有骊龙长万尺,波涛为屋渊为室。逆鳞满颔如锋铓,触之则怒无人当。旁有明珠夜月光,宛转炫耀生灵芒。能探骊珠折得桂,方许骖鸾驾凤皇,方令碧落为星郎。所以房星之精姓东方,字曼倩,受天命,佐炎汉;昴星之灵其姓萧,其名何,贵为相,封于酂。复有中台称茂先,读书三十车,乃为晋朝辅相之大臣。又有长庚字太白,下笔一万字,是为唐朝之俊人。予知下则诞而为俊杰榤,上则列为星辰。君曾再对珠旒试,君才堪作仙宫吏。骊粲粲蟾枝香,紫烟华绶黄霓裳。风装云驭惯升陟,太霄瀚海尝翱翱。愿以横天之鹏为逸驾,垂天之虹作飞梁。驰雷走电以惊策,叱风挥雨前启行。结水精佩云锦章,随君一至于仙乡。”
在这首诗里,田锡首先描绘了天庭,然后将人们带入龙宫,接着介绍一些由历史名人变成的星宿,使人们得以对宋代诗人笔下的神仙世界略窥一斑。
中国的神话传说可上溯自上古早期口耳相传的时代。在先秦将语言转换为文字的浪潮当中,早先的神话传说只有一些片段被保留下来,另一些则依赖出土资料的发掘。中古之际,中国文化进入一个新阶段,人们的心境也与时俱进,将遥远的过去淡忘。与此同时,新思潮带来新观念,推动社会继续向前发展。可以看到,中国的诗歌在唐代产生巨变,发展成为古诗巅峰。在诗词里,人们见证了许多用宝石打造的神界,以“水晶宫”为代表的神仙世界益显恢弘博大。它不仅上溯远古,更广泛地吸纳当代养分,成为跨时代之作。换言之,本篇从“水晶”到“水晶宫”的追踪只是一种尝试,试图从一个侧面展现中古诗句中所描述的“神仙世界”的形成过程。
在唐代,新一代的神仙形象已基本定型。在宋代,佛道元素在诗词用词上的虚拟化迎合上了时代发展的需求。可以看出,宋代诗人的神仙世界将远古的神话进行了翻新重塑,将原本青面獠牙的西王母塑造成雍容华贵的女神。其住所被装修得晶莹剔透,成为阆苑瑶池,变得仙气飘飘,成为中国人心生景仰的仙境。这个由钟离权催生的“水晶宫”更是立体的,从天庭可以通过仙槎直达龙宫;它也是互动的,人间的历史名人都有机会被神化而受人景仰。对当今的中国人来说,远古神话是模糊的记忆,而中古翻新的神话是亲切、活跃的,令人喜闻乐见,这些精神财富早已深深根植在传统文化当中。
高15.2厘米,长19.8厘米,银的白色与水晶的透明相若,让人们体验到穿梭于“天庭”与“龙宫”的意境。
到了元代,中古的帷幕徐徐落下,中古的造神运动也告一段落。当时间的车轮行进到明代,中古文明成为近古之人景仰和依赖的精神遗产。宋代的诗词为明人留下了大量的神仙世界的素材,为明代文化发展提供了支持。明代创作出来的《西游记》犹如一个集成商,将先人打造的仙界元素融合到小说的魔幻背景里去,造就了具有时代特色的文化产品,成为人们至今尊崇的古典小说。
四、彩色水晶
显晶质石英是一种古老的宝石,可上溯自上古的“水玉”。在中古,郭璞告诉人们:“水玉就是水精”。南北朝之际,问道求仙的风气很浓,催生出对炼丹药材的系统需求。南朝齐梁之际,陶弘景在《本草经集注》里提到,“白石英,生华阴山谷及太山,大如指,长二三寸,六面如削,白澈有光。其黄端白棱名黄石英,赤端名赤石英,青端名青石英,黑端名黑石英”。
陶弘景对白石英有准确的描述,并由此推断出精准的分类。他的分类为黄石英、赤石英、青石英和黑石英,与现在的紫晶、黄晶、粉晶、烟晶的分类已相差无几。尽管如此,他的分类似乎仍限于医家。作为大众眼里的宝石,古人以水晶为主,也以无色的水晶为最高境界。古人看宝石从颜色入手,在他们的认知里,彩色水晶大概不是水晶。
《格古要论》记载:“玻瓈,出南蕃,有酒色、紫色、白色者,与水晶相似。器皿皆多碾雨点、花儿者是真,其用药烧者,入手轻,有气眼,与琉璃相似。”玻璃有酒色与紫色,这也是彩色水晶里最重要的黄晶与紫晶。然而,古人却并不让它们具有“水晶”之名。《格古要论》的思维颇具代表性。在明代众多关于宝石的文献里,彩色水晶没有独立的词条,有时仅在水晶条目里被附带提及。由《百宝总珍集》和《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得知,早在宋元之际就出现了乌水晶,但在字里行间并不被看好。
由此推断,在中古之际便从域外引入的最高档品质水晶,享有“千年冰”的美誉——在古人的印象中一直以纯洁透明为上品。当时,有色的宝石并不讲究种属,而是以颜色划分,这当中其实就包括了彩色水晶,从出土于西安何家村唐代地窖的宝藏便可以得到证明,这些被主人书以“颇梨”的宝石当中就有紫水晶。
宋代失去西域的通道之后,专注于开发本土的水晶资源。在这过程中,形成了本土水晶资源“南白北黑”的格局,即白色透明的水晶产自南方,而黑色的水晶产自北方。其中,白晶价高,黑晶价贱。这种市场格局一直维持到明代。
《博物要览》记载了明清两代关于显晶质石英的状况,现整理如下:
根据清代《博物要览》,它们依上至下分为三个档次,白水晶、黑水晶和其余的彩色水晶。白水晶即透明水晶,又被称为“银水晶”,市场需求最大,价格最高。最大的白水晶,可做屏风。其次是黑水晶,可做印章、镇纸、砚及素珠。青水晶、绿水晶和紫水晶应该是不同色深浅的紫色。其中,青水晶应该为浅色紫水晶,即紫罗兰色;绿水晶在自然界非常少见,因此在清代不再现身市场。有趣的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了一枚清宫旧藏绿水晶未刻印材,极为难得。紫水晶是比较常见的彩色水晶,也是古代社会最正宗的紫色宝石。但在《博物要览》的记载中,它却是药染而成,即人工合成。在古代道教的炼丹术里,紫水晶是一种常见的药剂,这种道教渊源大概是产生这一偏见的来源。
上述分类透露出明清之际的水晶市场状况:它的受众以士大夫为主,士大夫的书房雅室以肃静为格调,在如此氛围下,白与黑的水晶最适合于制作士大夫的文房用具和室内装饰用品,其大件便可求得天价。从黑水晶的用途可以判断出来,它最后的用途才是素珠,这是唯一一个不产生质疑的用途。彩色水晶自然不合其审美观,而且要求相应的大件十分难得。
在明代,水晶的产地主要是宣府(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的黑水晶,白水晶则产自江西信州(今江西省上绕市)。湖广武昌山中也产微青水晶,被当成白水晶看待。清代水晶继续保持“南白北黑”的供应格局,只是来源更广泛,仅域外来源便有将近二十来个国家。从明代起,不断有人对“千年冰”产生质疑,由于见识到矿区的矿样,这个盛行于中古的迷信说法终于在近古的启蒙之下被打破了。
有趣的是,在《博物要览》里,下等的彩色水晶皆为“产地不详”。难道彩色水晶在古代社会就没有一席之地吗?
(一)紫水晶
在国际彩色宝石市场上,紫水晶是最耀眼的水晶类宝石。紫色颇为讨人喜欢,紫水晶是最经典的紫色宝石,在古代的西方,它十分尊贵。
宝石讲究色彩,所以被称为彩色宝石。但在传统文化里,因为崇尚玉温润的品质,软玉以白度推为上乘;因为崇尚晶莹剔透,无色的水晶也被看中。由于这种先入为主的观点,水晶不透明(即不莹)而略带缥青色被定为下品。这个信息是东晋郭璞老先生在注解《山海经》时不小心透露给人们的。很不幸,这个缥青色的水晶就是成色不佳的紫水晶。
古人上述观点击中了彩色宝石的一个痛点:绝大部分彩色宝石的致色源于其晶体中不小心落入的痕量矿物元素;换言之,彩色宝石里的颜色从理论上来讲就是令人讨厌的杂质。如果颜色并非来自其化学成分,那么它不可能分配均匀,量也不一定正好。如果量太少,色泽则太淡;反之,则太浓。太少尤其成为问题,它会被当成水晶的劣等品。
紫水晶色彩独特,古人不可能对其视而不见,只是带有杂质的这种混淆的状态让人们在剥离两者时遇到不少麻烦,还好有前辈章鸿钊老先生给后人做下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他告诉人们,上古《山海经》里的“水碧”“芘石”“水脂玉”“水苍玉”等就是紫水晶,它们大概代表色泽深浅不一的紫水晶系列。
宽1.4厘米,外径7.48厘米,内径5.71厘米,这个浅紫色可能是古文献里提及的“青水晶”。
古人看宝石以外观颜色为主,而紫色本身是一个“蓝”+“红”的复合色;因此,同一系列的色泽可以相去甚远。相比水晶,紫水晶其实就是带彩的水晶。大部分紫水晶都是边缘色,品质色泽难得统一,难怪古代名称庞杂,无法归于一体。
在上古的紫水晶名称里,只有“水碧”和“芘石”延续到中古。
上古留下来的“水碧”,被郭璞注释为“水精”之类。《说文》中释“碧”为“青”,那么“水碧”与“水玉”在色泽上还是有差别的。上古特别钟情于青色,这就是紫水晶里带“碧”字的原因,“苍玉”当为同理。现在市场上的紫水晶皆能达到消费者的期望值,因为大部分紫水晶都是通过加热处理的结果。古时的宝石没有经过人为干扰,在这种天然状态下,水晶与紫晶的界线实难划定,也就造就了“水碧”模棱两可的局面。
作为宝石,“水碧”在古诗词里不多见,试看“水碧”作为水晶的诗句如下:
南宋俞桂的《春日即事》中有“春光满目是吴头,水碧琉璃拍岸流”,这是将“水碧”与“琉璃”相连,用来形容透明的水,所以它应该约等于“颇梨”,即水晶。大部分“水碧”还是有颜色的。
唐人钱起的《白石枕》中有“琢珉胜水碧,所贵素且贞”;唐人鲍溶的《章华宫行》中有“小腰婑堕三千人,宫衣水碧颜青春”;唐人韩愈的《奉和杜相公太清宫纪事陈诚上李相公十六韵》中有“殿阶铺水碧,庭炬坼金葩。紫极观忘倦,青词奏不哗”;南宋高似孙的《九怀·思禹》中有“采水碧兮紫渊,弄蠙珠兮冰穴”。从诗词标题中得知,钱起咏颂的石枕为白色。在诗人的眼里,这个雕琢的“珉”要优于“水碧”,后者自然是彩色。在第二首诗里,“水碧”的颜色可以从“颜青春”推断出来。后面两首没有说出“水碧”的颜色,但可以从字里行间推断出它的紫色。韩愈的诗尤其值得注意,这是一首为道观所作的五言诗。紫色为蓝色与红色的复合色。在道教里,蓝色和青色为阴,红色为阳,阴阳调和,超脱生死即为“紫”。由此,紫色不在五行当中,是天威之色,成为道家至尊之色。因此,传说“神仙世界”的“至尊”被田锡称为“紫皇”。“紫”就是“天界”之意,也是故宫“紫禁城”原本的含义。
由此,“水碧”与道教极深的渊源,也透露在诗歌里,如李白《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中有“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之句。不仅颜色受到道教的青睐,“水碧”也是道教炼丹的重要原料(其为五石散原料之一),在西安何家村出土的窖藏文物当中就有“水碧”(紫英)作为炼丹药材。中古之初,“水碧”一词被郭璞激活,由于他本人又是风水大师,水碧便被带入道教文化当中,形成“金膏水碧”的成语,一直流传到现在。郭璞本人没来得及看到这个成语,但在南北朝之际,这个组合被当成炼丹的珍贵药材。
谢灵运的《入彭蠡湖口》中有“灵物郄珍怪,异人秘精魂。金膏灭明光,水碧辍流温”。江淹的《杂体诗王征君微养疾》中有“炼药瞩虚幌。汛瑟卧遥幔。水碧验未黩。金膏灵讵缁。”宋代诗人擅长将诗歌里的宝石含意虚拟化,如“一朝洗眼获玉句,金膏水碧浸方瞳。翰墨场中身老大,期公盛气晚霞同”。“水碧金膏”也从形容难得的珍宝转为对诗词书画的赞美之词。
上古的“芘石”,由于文字本身的进化,变成“茈石”,到了中古,稳定为“紫石”。所以,中古的“紫石”“紫石英”“紫水精”及“紫水晶”皆指向同一种宝石。
北宋文同的《谢杨侍读惠端溪紫石砚》中有“语次座上物,砚有紫石英”;南宋杨万里的《初食大原生蒲萄,时十二月二日》中有“太原青霜熬绛饧,甘露冻作紫水精”。文同的“紫石英”为文房用品,杨万里的“紫水精”则代指紫葡萄。可见,相比“水碧”,这一组名称的使用比较世俗大众化。
(二)黄水晶
在有色水晶里,黄色水晶是另一种色彩明亮的水晶,在知名度上仅次于紫水晶。黄水晶在古诗里不常见,仅得下面两例:南宋文天祥的《西瓜吟》中有“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南宋杨万里的《吴春卿郎中饷腊猪肉,戏作古句》中有“霜刀削下黄水精,月斧斫出红松明”。文天祥用“黄水晶”形容黄瓤西瓜,而杨万里则以“黄水精”形容腊肉,两例的用法皆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黄水精”与“黄水晶”交替使用,在历史上的转换如同“水精”与“水晶”一般,它们的记载不多。根据《博物要览》记载,其色泽深黄如金珀,常被当作腊酒黄宝石,在一般消费者面前蒙混过关。
(三)粉水晶
粉晶是另一个受关注的彩色水晶。
粉晶最早的名称为桃花石。根据《本草纲目》记载,它最早出现于唐代,苏恭的《唐草本》中有:“桃花石出申州钟山县,似赤石脂,但舐之不着舌。”他同时指出,东晋陶弘景所说的义阳赤石脂实为申州桃花石。唐晚李珣云:“其状亦似紫石英,色若桃花,光润而重,目之可爱”。
到了宋代,寇宗奭对桃花石进行细化:“桃花石,有赤白两等。有赤地淡白点如桃花片者,有淡白地赤点如桃花片者。人往往镌磨为器用,今人亦罕服食。”由此可见,桃花石早在中古就在中原有产地,并逐渐从药物名中剥离出来。在唐宋之际,它已逐渐从药剂转变为用具,深受世人的喜爱。唐代和尚皎然作的《桃花石枕歌送安吉康丞》是流传最广的桃花石诗歌。他写道:“君吏桃州尚奇迹,桃州采得桃花石。烂疑朝日照已舒,含似春风吹未坼。”《云林石谱》里也收录了“桃花石:韶山桃岩石出土中,其色粉红斑斓,稍润,扣之无声,可琢器皿,或为镇纸”。
通高17厘米,口径14.9厘米,盖炉为粉红色,通体布满长短不一、大小相同的天然纹理,造型古拙敦厚、雕琢精细,腹部雕饰对称两组蟠螭和铺首衔环耳盖顶也雕饰四条小蟠螭。
可见,“桃花石”之名,从唐代一直流行到明代。到了清代,它的名称转变为“芙蓉石”,一直流行到如今。
(四)发晶和水胆水晶
两种具有特殊现象的水晶——发晶和水胆水晶,也出现在古代,只是称谓有所不同。明代《事物绀珠》记载了“峨眉精出峨眉山石中,有丝黑毫如眉,甚奇”。根据描述,“峨眉精”就是如今的发晶。它的名称将地名与宝石特色融为一体,十分雅致,别具一格。
水胆水晶是其在生成时将一些杂质包裹在内里,从而形成独特的图案。大概出现的实例太少,只能以孤品面世,古人来不及总结归纳,只是将其当成稀奇事物记载下来。在宋代《梦溪笔谈》有这样的描述:“士人宋述家有一珠,大如鸡卵,微绀色,莹彻如水。手持之映空而观,则末底一点凝翠,其上色渐浅;若回转,则翠处常在下,不知何物,或谓之‘滴翠珠’。”
当水晶形成时,如包体当中有中空,就容易形成水胆水晶。中空部分不一定含水,也会有其他杂质,如文中所谓的“疑翠”即属类似。晃动水胆水晶时,里面的杂质也随之晃动——这在古人看来十分神奇,并被附会上一些传说,甚至将其当成至宝。相似的记载还见于南宋周密的《云烟过眼录》。
黄景路
作家,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与苏富比合办之亚洲美术方向,著有《透视印度》《非常印度》等。
撰文/图片提供:黄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