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一笑七十年，江湖再见郑佩佩

美国时间7月17日，著名演员郑佩佩与世长辞，享年78岁。

在很多年轻观众的记忆中，她是《花儿与少年》第一季里那个精力不输年轻人的大姐，未曾想10年弹指一挥间，郑佩佩过世的噩耗就这么突然传回了国内。

郑佩佩1963年入行，与她同期活跃的艺人大多都早早隐退、成为电影史中的一个名字，而郑佩佩则在60年的演艺生涯中不断东山再起、不断挑战和重塑自我，成为在年轻观众中也家喻户晓的好演员。

她是《大醉侠》中的初代侠女金燕子、是《唐伯虎点秋香》中的搞笑女华夫人、是《卧虎藏龙》中的大反派碧眼狐狸，也是《少年包青天》中的包夫人、《杨门女将》中的佘太君、《仙剑奇侠传》中的姥姥……她作品的厚度、跨越的时间长度、角色深入人心的程度，都堪称业界翘楚。

在70周岁那一年，郑佩佩写过一本自传叫《回首一笑七十年》，在尾声中她谈到了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郑佩佩的答案是：我们来是为了修行，在修行中我们学到很多东西，回首我走过的这七十年，爱、恨、得、失，只是一笑！

郑佩佩走了，她修行的78年人生岁月不仅给观众们留下了无数好作品，而她在人生和事业的起起伏伏中体悟到的那些道理，也是人生经验宝藏。

从《回首一笑七十年》中，娱理工作室选取了郑佩佩的四个重要片段，试着读懂她这丰富多彩的一生。

第一课

郑佩佩的第一个事业高峰出现在1966年，胡金铨导演开拍《大醉侠》，找她出演“金燕子”，这是郑佩佩的第一部武侠片，从此她开启了打女戏路，成为邵氏武侠片的票房保证，女侠形象家喻户晓。

金燕子甚至对日后武侠剧的造型产生了深远影响：因为郑佩佩人高、腰短、腿长，胡金铨导演特意为她设计了长袍来掩饰身形，而头上的那顶大圆帽，也是为了修饰和平衡头部比例，这个大圆帽+长袍的造型在后来成为流行，变成了女侠行走江湖的经典形象。

在邵氏的9年，郑佩佩的收获不仅是侠女这个表演赛道，而她与邵氏的其他明星演员之间的故事，或许对她日后的人生观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这期间她曾经遇上过两次女星自杀事件——

郑佩佩入行后拍的第一部电影是《宝莲灯》，她反串出演华山圣母的夫君刘彦君，女主角则是四届亚洲影展影后林黛，一人分饰华山圣母和沉香两角。

那个年代的电影靠女明星卖钱，实际上卖的是女明星的青春和美貌，所以林黛要千辛万苦地维持自己的形象，年轻一代爬起来了，她难免就会有一些不自在。那时候凌波反串出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台湾地区刷新了票房纪录，被林黛当作假想敌，她不同意凌波反串出演沉香，也有意捧郑佩佩来压压凌波的威风。

《宝莲灯》里郑佩佩出场，对林黛的一笑，被记者笑话是儿子在对着母亲笑，林黛马上意识到，这是外界在说她老了。

有什么比老了更让一个电影明星害怕的呢？这是郑佩佩在入行后上的第一课。

林黛在郑佩佩眼中是独一无二的天王巨星，功成名就，家庭幸福，1964年林黛自杀的消息让郑佩佩完全不敢相信。林黛走后电影界流传着一句话：电影界没了谁不行呀？就算林黛死了照样可以拍。

1967年的电影《艳阳天》是郑佩佩和有“野女郎”之称的演员杜鹃主演，这部戏杀青不久后，传出了杜鹃自杀的消息。这部戏的拍摄经历让郑佩佩体悟到什么叫人生如戏。

杜鹃风头正盛时曾抢走了郑佩佩的《山歌姻缘》女主演，而到拍《艳阳天》之时，杜鹃的演员生涯已经进入末期。而这部电影的剧情讲的是杜鹃饰演的角色原本是个大明星，郑佩佩是一个新人，有一回大明星临时不肯上场，被新人抓住了机会顶替出演，从此一鸣惊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大明星。戏里戏外两人的关系形成了有趣的互文。

在郑佩佩的故事里，我们可以窥见早年邵氏电影的一些江湖往事，相信在此间亲身经历的郑佩佩也会明白：无论是多么风光的大明星，也会有不为人知的伤痛，会害怕老去，会有不红的一天。

所以她从武侠片绝对的女一号、票房担当，到日后出演一个又一个黄金配角，或许正是因为早年间的经历，让她看得通透。

华夫人

郑佩佩在1970年到1989年间嫁人息影，夫妻缘尽后，为了生活，1992年她又回到香港，重返银幕前工作。

复出后接拍的第一部戏就是和周星驰、巩俐合作的《唐伯虎点秋香》。

当时有几部戏给郑佩佩选择，除了《唐伯虎点秋香》，其他几部戏都是女一号，但是经纪人分析，彼时周星驰的戏部部都卖座，把眼光放长远一些，还是应该选择出演《唐伯虎点秋香》。

接拍周星驰的电影，对郑佩佩的一大挑战是如何“无厘头”，她自认连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于是就赶紧恶补周星驰之前的电影，了解了什么叫无厘头，然后才有信心接华夫人这个角色。

开拍的第一天，郑佩佩发现导演、周星驰、巩俐都没有拍戏，而是时不时挤在化妆间一起聊点什么，武术指导安慰郑佩佩，还没开工是因为开机第一天，总会慢一点的，但郑佩佩敏锐地意识到，一定有问题存在。

到了吃夜宵的时候，周星驰听见郑佩佩和巩俐用普通话聊天,立刻邀请她来当翻译，说有一场戏他们拍了一晚上都还没拍成。那场戏是唐伯虎进了华家的第一个晚上，半夜三更来了几个采花贼，唐伯虎跑到秋香姐的房里，是想通风报信英雄救美的，却让秋香误会了。

那段戏本来周星驰安排了唐伯虎要和秋香对诗词，但巩俐说公司给她的剧本上没有这段戏。巩俐不但听不懂周星驰的广东话，更不能理解唐伯虎这种无厘头的“诗词”。

郑佩佩花了整个晚上，在两人之间充当翻译，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们之间根本的问题不是语言不通，而是观念不一样。

郑佩佩分析，之前巩俐跟周星驰合作过，这次理念不同的原因是，巩俐在《唐伯虎点秋香》开拍前不久，在威尼斯影展刚拿了个最佳女主角大奖。一个国际女星来演无厘头，很难过得了自己的这一关。

郑佩佩在自传中表示，她很感谢这次的翻译机会：“因为巩俐的放不下，让我学到了很多，让我看清楚自己该怎么去接受现实。事情来临了，我该怎么去面对;事情发生了，我又该如何去应付。”

因为在周星驰和巩俐之间不断翻译和传话，这让深夜工作本来脑子已经不转的郑佩佩反而清醒了，这个闲事也管得越来越精神越来越起劲了。在这样的状态下，周星驰建议郑佩佩试着演了一场戏，经典的“含笑半步癫”就这样诞生了。

那个时候已经快天亮，郑佩佩完全处在一种半睡眠的状态，当想睡而没得睡的时候，反而整个人变得特别嗨，像是喝了酒一样，整个人完全放松，彻底进人了无厘头的境界中。

后来华夫人的戏份就被越加越多，拍戏时间一般是傍晚6点到早上6点，这是最困的时候，也就是最嗨、最合适演无厘头的时候。郑佩佩就是在这种机缘巧合里，变成大家心目中的搞笑华夫人。

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被用无厘头的方式重现，电影在当时也面临着很多非议，郑佩佩的两位老师胡金铨导演和师伯李翰祥导演，还曾把她找去狠狠地训了一次话，两位导演不认同郑佩佩不顾自己的形象去无厘头。

而且当时电影刚出来的时候，海报上甚至没有郑佩佩的名字。幸亏第二天海报上突然就加上了名字，还写了“郑佩佩东山再起重出江湖”。郑佩佩猜是因为观众的反响好，公司主动把自己的名字放上去。

这次的经历也让她明白，很多事情不用去争，该是你的怎么都是属于你的。

碧眼狐狸

在大众和前辈都不认可无厘头的时候，勇敢迈出了“华夫人”这一步，甚至也不计较番位得失，作为演员的郑佩佩其实是个非常善于适应环境和时代，也勇于尝试和创新的人。

她事业的下一春是《卧虎藏龙》中的碧眼狐狸，一代侠女开启了反派人生。

1997年年末，郑佩佩在北京怀柔第一次和李安导演聊起《卧虎藏龙》，当时李安开门见山问了她一句话：“佩佩姐怎么样?还能不能打?”郑佩佩一听这个“打”字，两眼就发光，跟李安定下了如果拍武侠片，一定不能把自己落下的约定。

她内心有个想法：拍胡金铨胡导演的《大醉侠》是中国武侠片划时代的革新，胡导演成了开创武侠片新风格的祖师爷，这回李安导演拍武侠片，中国武侠片的第二个革新非由他起不可，如果能参与拍摄，那等于同时参与了武侠片两个时代的革新。

郑佩佩再见到李安，已经是《上海探戈》的宣传期，那一次李安只问了她一句话：“佩佩姐，你演过反派吗?如果我的新戏里有一个反派的角色，你肯不肯尝试一下?”

当时郑佩佩心想：他以为我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啊，现在我已经是“真正”的演员了，任何角色都能接受，反派又怎么样，没演过又怎么样，对我来说可能是更新的挑战。

她给李安的答复是：“李导演，只要你不嫌我不像坏人就行了。”

《卧虎藏龙》是一部载入影史的经典之作，但在当时，对明星来说却不见得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原因就是李安开出了很苛刻的条件。不仅片酬出得比一般电影要低，拍摄时间还长达五个月，外加两个月练功，还不许轧期。

当时郑佩佩还在《方世玉》剧组，正好撞上练功的两个月，好在郑佩佩有武术功底，这个问题不大。但妹妹兼经纪人郑保佩觉得接《卧虎藏龙》不是个好选择，她劝姐姐：“五个月拍摄期间，不能接其他工作，他们出的片酬又那么少，你还要搬家呢!为了你的理想你打算不吃饭啊?”

郑佩佩显然不是从生活和金钱的角度出发，她已经对李安导演给她描述的那个打出“侠义”来的武侠世界心驰神往，另一方面，她也很久没见过如此认真、拍戏还要练功的华语片，仿佛回到了1960年代在邵氏做新人那段日子。

当年拍古装黄梅调电影《宝莲灯》的时候，邵氏就请了老师每天带演员们排练，对台词、练身段，连大明星林黛也要参与其中。而到了20世纪末，还有这样一部认真筹备的华语片出现，郑佩佩知道自己不能错过。

李安导演为反派碧眼狐狸设计了一个非常刁钻的兵器，看起来是一根毫无杀伤力的拐杖，打起来杖成棍，棍一拉鞘，成一把剑，另一头可以舞彩带、放毒气，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千变万化，郑佩佩在练习时，以棍为主，加上练太极剑，五指拳，一天练下来，也让已经年过五旬的郑佩佩颇为辛苦。

《卧虎藏龙》对郑佩佩的挑战不仅是动作和反派，更让她在演技上有了新的体悟。

李安导演让郑佩佩戴上了碧眼，但他要的碧眼狐狸的角色不是一张脸谱那么简单，他要的是“人性”。导演第一次给郑佩佩排戏时，就给了她一段对白做练习，整整四个多月，郑佩佩都徘徊在这段台词中。

李安认为，演惯了连续剧的老演员，语气太过戏剧化了，他要用最生活化的语调，去念最戏剧化的对白。

郑佩佩说，这其实是最难的一关，不应该只是演戏，就算在人生中，这也是一种最高的境界。

《卧虎藏龙》为郑佩佩拿下了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奖：第2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奖。

大姐

近些年来，郑佩佩更为人熟知的形象是《花儿与少年》第一季里的大姐，这个形象也更像生活中的她。

在“花少团”里，郑佩佩最喜欢的是刘涛，两人自节目后保持了长久的友谊。今日刘涛在微博发布悼文，地址IP在美国，看来是送了大姐最后一程。郑佩佩说，自己那么喜欢刘涛的主要原因，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郑佩佩银幕上是武侠女皇、是百变配角，但生活中的她也是很传统的中国女人，爱操心、爱照顾人、办事爽利，在原生家庭里是照顾全家的大姐，组建小家庭后则是为了夫家传宗接代的妻子，是乐于为孩子们奉献的好母亲。

小时候的郑佩佩在上海长大，那时候父亲被下放劳改，母亲忙着赚钱背负起一个家，作为大姐的郑佩佩就自然担当起“小妈妈”的责任，那时候她背着一个、抱着一个、手上拖着一个到处走。弟弟郑业成说，大姐是一个慷慨到极致的人，甚至会在自己忍饥挨饿的时候分享她仅有的食物，如果有一辆车向弟弟妹妹们重来，大姐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挡在前面保护大家。

身为大姐，郑佩佩还曾是被丢下的那一个，母亲当年把她一个人丢在上海。进了邵氏后郑佩佩发现，好像那个年代很多上海家长都会这么做，同期的演员王羽、岳华也都是家里排行最大的孩子，被家长留在了上海，那时的老大似乎就是家里的“抵押品”。

郑佩佩说，但也正因为家里没人管了，他们爱做什么做什么，所以她才会那么大胆。

做大姐的经历，造就了郑佩佩敢打敢拼敢于改变的演员生涯，但传统大家庭里那些根深蒂固的思想，同样影响着她。

在1970年到1989年这19年婚姻中，郑佩佩的形容是“十九年婚姻一个使命”，就是生下儿子。年轻的时候，郑佩佩觉得结婚生子是一个女人必经的阶段，尤其知道夫家是三代单传后，更觉得自己有了使命感。为了生孩子她挨过三刀，难产两次，宫外孕一次。

但后来，郑佩佩常常跟人说，如果早知道，绝对不会生孩子，养育孩子是一辈子的责任，也绝对不再有刚刚结婚时要借个肚子给人生孩子的念头。她说孩子仍是她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但也遗憾没有给孩子完整的家庭。

好朋友蔡澜这样评价郑佩佩：她的一生，好像是为了别人而活的。最初是为她的母亲，一个名副其实的星妈，干劲十足。后来又为丈夫，到现时还不断为子女。佩佩像她演的女侠那么有情有义。

有情有义的郑佩佩这些年面对了很多生离死别，送很多电影圈的前辈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如今，是大家送郑佩佩一程的时候了。

银幕里侠肝义胆，生活里古道热肠，如果说人生是一场修行，相信她已经功德圆满。愿永远的女侠郑佩佩一路走好，我们江湖再见。

发布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