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龙城寨长大的小孩，撑起香港电影半边天

《九龙城寨之围城》，有许多关于城寨童年生活的描述。

陈洛军的工友之一，是年仅5岁的鱼蛋妹，白天她一边熟练地捏鱼蛋，一边像小大人一样招揽生意，放工了，就搬着凳仔坐到妓寨门口，等妈妈收工。

城寨小孩的日常娱乐，就是在天台看巨大的飞机掠过楼顶，或者在“龙卷风”的帮助下精准判断风向，在狭窄的楼道里放飞风筝。

这也是电影的独特之处，导演郑保瑞不仅拍出了九龙城寨的暗黑污秽，同时拍出了一种热气腾腾的烟火气和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有一种说法是，九龙城寨是香港电影的重要发源地之一，因为不少金像奖导演和影星，都在这里度过了童年。

1 不会被遗忘的“三不管”之地

电影里，九龙城寨像一个时间空间错乱的结界，大楼像积木一样层层叠叠，严丝密缝，电线和水管纵横交错，暗处角落有支起蜡烛溜冰的毒友，路人来来往往，商铺沿街叫卖，对黄赌毒习以为常。

在香港最流光溢彩的80年代，但维多利亚的风吹不进、油尖旺的霓虹灯也照不进城寨阴暗横行的角落。

九龙寨城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宋朝，各种原因交互作用，最终在英属香港时期，发展成一座无政府状态的围城。

香港政府不敢管、英国政府不想管、中国政府不能管，这个特殊的“三不管”地带，成了难民、罪犯、偷渡者、流浪者等各种没有身份的人的避难所。

根据1987年港英政府清拆时的人口统计，九龙城寨面积只有0.026平方公里，约4个足球场大小，但居民就有33,000人，成为当时全球最高。

由于房子大多都没有地基，又靠近旧启德机场，为了不影响飞机升降，原本楼房并没有盖太高，但由于挤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房子一直被居民不停地非法违建，加高加高再加高。

最后启德机场的飞机，也只能擦着九龙城寨的楼顶呼啸而过。

日本动漫《攻壳机动队》

杂乱无章又密密麻麻的天线也是城寨奇景。

由于城寨只有极少数单位有合法水电供应，绝大多数居民电力来源都是偷接城寨外的路灯电缆，这些偷来的电随时被掐掉的可能；

用水更是麻烦，只有远离住宅区的水井和8条公用水管，这难得的水资源还被黑帮垄断，人们日常用水只能提着桶排队买水回家。

直到1963年居民自发组成的九龙寨城街坊福利事业促进会成立，用水和用电的关系才有所改进。

用水矜贵，卫生环境自然恶劣，横街上污水横流，路面常年阴暗潮湿，每逢狂风暴雨更是灾难，必定水浸街，高度有时会深到大人的腰。

由于不需要办理营业执照以及繁杂的生产销售许可，这里无牌小商铺和无牌作坊经营发达，其中又以鱼蛋作坊开得最多，在城寨长大的林家栋回忆起来，走在城寨巷子里最浓烈的味道不是垃圾味，而是鱼蛋味。

此外，由于港英政府当时不承认大陆医生的资格，大陆赴港的医生在这里开诊所，只能挂牙科的牌，实际诊所除了看牙，还能看内外全科，而且因为收费低廉，但机器又是进口的二手先进机器，生意反而很火爆。

80年代，麦当雄的《省港旗兵》就是在九龙城寨的诊所中取景的，纪录无牌西医诊所的环境。

《九龙城寨之围城》的导演郑保瑞，提起小时候唯一次接近城寨，就是他姐姐牙崩了，母亲带着他们去城寨找没有牌照的牙医补牙，但走进去没两步就被里面的环境吓到掉头走了。

郑保瑞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城寨，他在拍电影的时候，全靠好朋友兼城寨老街坊林家栋提供线索。

2 照不进阳光的城寨童年

林家栋带着郑保瑞走访了很多城寨老街坊，在许多人的记忆里，九龙城寨并非只有幽暗的一面。

林家栋其实不止一次描绘过自己的城寨童年，而且每次都是眉飞色舞，兴致勃勃。他说，寨里的孩子最会苦中作乐了，他小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小伙伴们一起站在天台上数飞机。

城寨里楼道密集，人们站在大街上看不到天空，家里的窗也有可能被对面的楼房挡着根本打不开，但对孩子们来说，这是偷看邻居家电视的好机会。

林家栋小时候家里买不起电视机，就是这样偷看别人家电视节目的，邻居发现也会好心掀开窗帘给他看……想起电影里陈洛军在城寨的檐篷上躲避追捕的时候，窗边突然有人递出一支汽水，同款的城寨特色人情味。

谁曾想，这个偷看邻居电视的小孩，有一天长成了电视里的男主角和大银幕里的影帝呢？

就连“制水”这样的麻烦事， 林家栋也不觉得辛苦。

那时候他每天都得从12楼走到地下取水，因为每次都会认识到很多同龄朋友，大家也会互相帮助，他回忆里每次取水都是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

林家栋是杜琪峰导演的实力猛将，郑保瑞早年也担任过杜琪峰的副导演，许多电影都继承了他的风格，包括如今的《九龙城寨之围城》，而杜琪峰正是在九龙城寨长大的。

那时杜琪峰家住在城寨的低楼层，一到下雨天就“水漫金山”，和兄弟姐妹只能爬到“碌架床”（双层床）床顶躲雨，看着家里的鞋和用具在水里飘来飘去，等雨停水退了，再和家人清扫现场。

杜琪峰是刘德华认证过最爱骂人的导演，一句话里三分之二都是“粗口”，在龙蛇混杂的九龙城寨长大，这并不稀奇……此外秦沛、姜大卫、尔冬升三兄弟都曾在九龙城寨生活。姜大卫年轻时能演大侠，老了又能演活各种市井小人物，或许正是那股生猛的城寨气息。

比较稀奇的是，像亦舒小说里走出的豪门千金一样的周慧敏，也在九龙城寨度过童年。周慧敏的父亲在她出生前就因心脏病去世，母亲身兼数职养家糊口，她也早早独立，母女俩相依为命。

城寨的孩子早当家，周慧敏说，因为家里很小环境又不好，妈妈经常会撞到东西，所以她很小就学会把家里杂物收拾整齐，还会和妈妈一起给剥落的旧墙面旧家具油漆，是鱼蛋妹同款“熟手女工”。

乐观和独立，是每个城寨小孩的生存技能，九龙城寨流传过一个“鬼妈妈煮饭”的传说，也是一个关于童年的悲情故事。

故事发生在80年代，城寨某楼层持续传出恶臭。警方接警到达，发现房间里传出的味道很奇特，是一种陈腐的味道里夹杂着腊肉的咸香味。

开门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女孩说妈妈不舒服在房间里休息，但警方进去后，却见到一具全身发黑，还流出尸水的女尸躺在床上。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几岁的女孩在做功课，厨房里有刚刚煲好的腊肠蒸饭。当警方询问是谁做的饭时，两个女孩异口同声说“是妈妈”，还说妈妈做好饭才去房间休息，没多久就到警察敲门了。

警察去询问街坊，街坊说这一家人从没访客，爸爸也早就弃母女不顾，那到底是谁在给姐妹俩做腊味饭？

难道真的是死去的妈妈放不下孩子，回魂给孩子做饭吗？

后来有人推测，可能是女孩无法接受母亲离去的事实，所以一直在自我催眠，腊味饭正是她自己做的。吴辰君主演的《鬼妈妈》就改编自这个故事。

也有说法“鬼妈妈煮饭“只是坊间误传的版本，真实出处是1988年九龙城寨三岁女童与妈妈尸体相伴三日的报道。

报道说的是，女童爸爸一个月前离世了，妈妈因为经济窘困自杀，女孩只以为妈妈睡着，日夜伴在妈妈的尸体旁边，饿了三天三夜，哭喊呼唤妈妈的声音被邻居听到，邻居破门进入后才救下女孩 。

城寨人的童年就像电影里那只风筝，脆弱飘摇，命悬一线，却又轻盈鲜活，只要找到合适的风向，它就会肆意起飞，触碰蓝天，成为黑白灰世界里一抹升起的亮色。

3 香港电影人的灵感之城

不止从九龙城寨走出来的人对这个地方有独特感情，城寨自带的独特文化，也成为香港许多电影的灵感缪斯。

除了上面提到的《省港旗兵》，《阿飞正传》里梁朝伟饰演的赌徒周慕云从住所出门，在镜前梳头的经典片段，也是九龙城寨内部取景的。

好莱坞电影也曾被这里吸引，1988年上映的好莱坞电影《拳霸天下》，男主尚格·云顿跑到九龙城寨外围及窄巷拍摄，他在片里还代表美国进入城寨参战地下拳赛。

当然城寨电影最经久不衰的主题，还是黑道风云系列。

前几年王晶的《追龙》还有如今的《九龙城寨之围城》，都能看到盘踞的黑帮，时不时为争夺城寨以命相博，这样的混乱并非艺术加工，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城寨里聚集了洪门的分支、三合会在内等多个涉黑社团，很长一段时间内，涉黑社团基本控制了整个城寨。70年代时，香港警察曾经派出过3000人强进寨城，想铲除里面的黑帮势力，但效果并不理想，反而是三合会发展壮大成这里最大社团后，对治安进行了管理。

林家栋回忆，那时九龙城寨内其实是划分为两片区域的，城西是普通民众区，城东则是涉黑社团聚集，涉黑者不会贸然去骚扰民众生活，也不会强迫小朋友入会，而是将重心放在贩毒、妓院、高利贷、赌档等等经营上。

赌商为了招徕赌客，还会设立“脱衣舞表演”，把持生意的多是黑道中人。

TVB的《城寨英雄》，神秘的花曼最初就是赌场里的脱衣舞领班。

一直到80年代，还有许多女性被胁迫在此处进行色情活动，黄霑的《大咸湿》就透露过里面脱衣舞场的“盛景”……

白粉档更是24小时营业，后来港府在城寨外建了一座公厕，被称之为“升仙亭”，无钱溜冰的道友，毒瘾发作时，就会爬进厕所等死，坐待“升仙”，有人发现，自然就会报警处理。

《九龙城寨》里，鱼蛋妹的妈妈陈尸楼底，龙卷风就是让信一他们把尸体抬到外面公厕，打电话叫市政处来收。

由于城寨有自己的“地头蛇”，所以就算外面的恶人进入城寨，也会谨慎行事，这对城寨居民而言，反而觉得这里比外界想象的安全。

杜琪峰也提及，自己很多邻居都是帮派分子，他们就算在外面犯了事，只要跑进城寨，警察就不会来抓。

可社团的活动，还是不可避免地影响和渗透到居民生活中。尤其为了争夺地盘或者黄赌毒的控制权，涉黑社团成员打斗火拼是常事。

《九龙城寨之围城》里，陈洛军回城报复王九，会提前让小朋友通知大人“今晚待在家不要出来”，真正的黑社会火拼哪有提前打招呼呢？

激烈时逃亡者四处流窜，居民生活不得安宁，还随时被误伤。

城寨有火拼也有救赎，一些传教士会勇闯城寨传教并劝大佬们戒毒，还真的有一些大佬受传教士影响戒毒并改邪归正的，还以身作则让更多小弟一同步入正道。

比如在城寨长大，后发展壮大成前14K“成慈云山十三太保”的老大陈慎芝就是。

当然，野蛮生长的江湖秩序终究是抵不过时代洪流的，“三不管”地带的存在，对于稳中求进的香港形成绝对威胁，处处违建的楼房也像一颗隐藏的炸弹，埋下了诸多安全隐患。

90年代初，港英政府正式开启拆除计划，成龙的电影《重案组》就是在1993年城寨清拆期间，由蔡澜拍板决定申请进去拍摄的。

清拆期拍摄的好处，是爆炸镜头都可以安装真炸药，实打实地进行多机位拍摄，只要避开启德机场飞机的飞行时间爆破就可以了。

九龙城寨拆除后，影响依旧在。

周星驰《功夫》里的“猪笼城寨”，正是高仿九龙城寨，连寨里居民平时互相埋汰，关键时期团结互助的关系，也与九龙城寨的过往很一致。

至于离开城寨的杜琪峰，虽然没有拍过以城寨为主题的电影，但无论是《龙城岁月》《以和为贵》还是《枪火》，每一寸菲林都好像带了那个地方的烙印，同样不见天日的暗黑，无处不在的极端暴力，围城里无处可逃的宿命感。

他只是把城寨的围城砌得更大，大到装下了整个香港。

E姐结语：

直到被拆除前的一刻，城寨仍然保留了它的磅礴气势，它对一些人来说它是人间禁区，污秽、灰暗、龙蛇混杂，对一些人来说它是遮风挡雨的庇护所，对一些小孩，它是一个堆满了大玩具的“魔幻乐园”。

林家栋提起城寨生活的诸多不便，记忆里却是满满的人情味，杜琪峰想起童年生活，也不觉得凄苦，因为“没有比较，适应得比较快”。

一个孩子眼里的世界是苦是甜，其实不是由真实的环境决定的，而是原生家庭和父母塑造的，是被身边那些活生生的人影响的。

《美丽人生》里被关进集中营的孩子约书亚，因为始终被充满智慧和乐观的父亲保护着，得以快乐、天真地生活在纳粹的阴霾之中。《年少日记》里的男孩生长在21世纪的香港中产家庭，但父母的高压控制，让他连像风筝那样飞出去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城寨消亡，江湖散场，走出城寨的孩子，随风散落在城外之城，有人成了大盗，有人成了大导演，风过无痕，各有归途。

不知道你们的童年生活的地方是怎样的，如今有没有长成自己期待的样子？儿童节这天，都抱抱曾经的自己吧。

发布于：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