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产剧直面家暴、荡妇羞辱和女性犯罪
《追风者》大结局当天,导演姚晓峰又进了机房,开始改《微暗之火》的后期。
这几乎是姚晓峰入行三十多年来,做得最难的一部剧,后期就做了两年多,版本改了几十次。但与此同时,这又是他个人风格最强的一部剧,悬疑的底色中流淌着文艺的诗性。
一方面,《微暗之火》以一桩千禧年的凶杀案为主线,双线并行引出真相;另一方面,剧集又用大量如诗版的象征隐喻、镜头语言、色彩配乐,带出家暴、荡妇羞辱、精神控制等沉重议题。
然而,当“解压”“爽感”成为剧集公开的流量密码,文艺、沉重天生是不讨喜的。
见到他这天,他刚交完最后一版片子,有了难得的休息日,便从早上10点一直做访谈,和五六家媒体聊了近10个小时。尽管很累,但他还是庆幸于,至少今天见的人都认真看了,并思考了这部作品。
“观众看这部剧可能不会苦,而是会觉得隐隐的痛、难受,因为亲眼看到美好的东西被毁灭了。只有制造大量困境,才能反衬出人性的微暗之光,让人感动、唏嘘。”姚晓峰说。
一位女性
对于剧中女性角色遭受的暴力,我最关心的问题,便是如何避免让镜头成为一种凝视。
在刻画南雅时,姚晓峰加入了自己对女性处境的观察。他还记得,自己90年代初刚入社会时,身边如果有女性打扮得很漂亮,和别人不一样,就会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于是,剧中的南雅也因一种不从众的美,成了小镇人口中的“不检点”。
“社会从来没有做到真正的性别平等,对女性的误解、屈辱、伤害都是不自知的。就像周洛也曾经羞辱过南雅,好像在男权社会中,一个女性只要漂亮就是在勾引男人;把一个女性定义成荡妇,就可以随意伤害她。所以我在剧中,会把这些伤害表达得更极致。”姚晓峰说。
剧中,南雅没有什么艳丽的衣服,精致的妆容,但镜头中的她依然很美。“人什么样,取决于你用什么视角去看。镜头就是眼睛,我的镜头是干净的、欣赏的,拍出来的南雅就是美的。”
另一方面,镜头还真实记录下了对美的摧残。
剧中最具冲击力的镜头之一,是南雅被丈夫陷害和兄弟有染,众人在祠堂扒光她的衣服,羞辱她。姚晓峰提到,这场戏用了很多强刺激的镜头语言和象征意义,目的是让南雅被污言秽语折磨到极致,这样,她随后去湖水里洗净自己的举动,才更有戏剧张力,才能成为整部剧的转折节点。
尽管生活在屈辱的世界里,南雅却从始终没有放弃对美的追求,她仍坚持读诗,看电影,穿美丽的衣服出门。艺术就像她心中一座纯净的孤岛,支撑她在“他人即地狱”的世界中,可以像个人一样活着。
如果说,《追风者》表达的是时代变迁中,人对家国的坚守。那么《微暗之火》表达的,便是在改革开放浪潮下,人对艺术的坚守。
这也成了姚晓峰邀请童瑶饰演南雅的原因。他在童瑶身上,看到一种坚定、勇敢的美。
然而,南雅也有软弱的一面,她没有早早选择离开,也没有适时用法律保护自己。一方面源于,她从没走出过这座小镇,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选择忍耐,并用自己的方式抗争。
另一方面,90年代初妇女权益保护尚未完全普及,快速发展也催生着精神的空虚。一句“荡妇”,就可以让小镇的人蒙蔽了心智,眼睁睁看着她被打,被羞辱,无人伸出援手。只有走出过小镇的周洛,让她看到了逃出去的希望。
而希望,往往也是可怕的。
两个男人
南雅的生活中,曾有两个男人给过她希望。《微暗之火》的脉络,便是以他们的视角展开的。
林方路和周洛,两个人同为小镇里的状元,都在年少时爱慕南雅。只不过,前者因为胆怯没能保护南雅,选择了正常人的生活;后者却大胆地拼上自己的前途,只为保护心爱的人。
姚晓峰觉得,林方路和周洛就像是个对照组,代表着成人世界和少年世界的极致反差。“每个男人心中都住过一个少年,林方路恰恰在周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少年,虽然一无所有,但有勇气、有担当。只不过,少年的勇气是会被时间淹没的。”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姚晓峰选择了张新成出演周洛。“他长得聪明,演技好。这个角色是少年老成的,我们就剪掉了他的长发,给他穿很少年感的衣服。”
叙事结构上,《微暗之火》挑战了观众线性的观影习惯,在林方路的侦破视角和周洛的回忆视角中反复横跳。但姚晓峰的坚持是,悬疑剧最好看的往往不是陷阱,而是在声东击西、左突右转之中,带着观众的情绪走。
“从探案的持久记录和人物命运的作用来看,这是最适合的结构方式。除了让观众知道案件的脉络,还要让观众跳出案件本身,早点知道周洛是谁,南雅是谁,来回跳进跳出。”
这样一个不算复杂的案子,还使用了多重叙事结构。姚晓峰认为,在揭露谁是凶手的同时,一层层揭开所有人的秘密、丑恶和伤疤,才会让仅有的救赎显得尤为珍贵。
为了给观众更强烈的一击,《微暗之火》还大量使用强风格化的音乐和怼脸镜头,用“逼问”视角,把人物的内心活动影像化。比如陈均听到周洛承认杀人时,平静和崩溃两种表情被剪辑成快速切换的蒙太奇,观众只需通过浅层感官,就能体会到人物的崩溃和分裂。
“如果说《追风者》呈现的是语言交锋和真实氛围,《微暗之火》便是做想象空间和诗意化的表达。”姚晓峰说。
一座小镇
小镇上的其他人,则成了“微暗之火”燃起的“燃料”。
很多观众会觉得,一个名叫清水镇的地方,却生出了全员恶人。但在姚晓峰眼中,大部分人并不是坏人。
“我只是在用寓言式的手法,去强化、展现小镇的全貌。大部分人没有真对南雅动手,只是出于愚昧和无聊,用闲言碎语抨击一位‘荡妇’,殊不知人言可以多伤人。”
剧中的清水镇属于典型的熟人社会环境,人们从小一起长大,即使结婚生子也不会远离。正是因为人和人之间相熟,接触密切,闲聊场域多,南雅的一切才会被频繁议论、提及。
90年代,小镇里很多人过上了好日子,但普遍文化程度不高,精神上仍是空虚、愚昧的。法律意识的淡薄甚至是漠视,让她们觉得南雅被当众羞辱、殴打是正常的,只要先认定她是一个“荡妇”。
谈话中,我还特别问到了在剧中被大家恨得牙痒痒的两个角色,一个是疯狂举报周洛的“眼镜”刘勋,一个是疯狂诋毁南雅的闺蜜陈玲。我一直很好奇,这两个角色存在的意义,是否只是为了给主角设置障碍?
但姚晓峰觉得,他的镜头里没有纯粹的“坏人”。
刘勋是很扭曲的,积极奔走为死去的父亲正名,但他翻身无力,无论如何都无法为父亲洗刷罪过,唯一骄傲的学习成绩还被后来的周洛居上。
“这也是一种思考。很多好学生在学习上是尖子,但人格可能是不健全的。只能将愤恨情绪转化为嫉妒。”
对于闺蜜陈玲,姚晓峰觉得她是可怜的。她是第一个向南雅伸出援手的人,却当场撞见了男朋友和南雅偷情。作为一个小镇的年轻女性,在她眼里,有钱且体面的徐毅是她最好的依靠,南雅则凭借美貌抢走了她的依靠。
破碎的原生家庭,缺失的法律教育,愚昧的两性认知,闭塞的熟人社会...在一刀刀的“绞割”下,一位美丽、优秀,拥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就这样被小镇“杀死”了。
所以,《微暗之火》拍了远远不止一桩凶杀案。问到这样的尝试是否有些超前,姚晓峰却摇了摇头,感叹其实是我们落后了。
“做普通的家庭伦理戏和现代都市剧,不太能具备这些。只有在极致的环境、扭曲、张力下,才能展现出极致的人性善恶,才能打开更广泛的讨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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