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屈辱,女人的隐痛
都六十出头的人了,人生已过了大半,饱经风霜的何静妈,难道还真的就是为了秦彩花几句疯话就自寻短见了吗?如果说真是的话,未免显得有些唐突,如果说不是的话,哪又是为了什么呢?若要把这件事理出个脉络来,那就要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还是在农村土地承包前,生产队集体经营土地的时候,嫁到何家的何静妈,带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何守业一道愉快地投入到生产队的集体生产劳动中。新婚燕尔的小两口,互敬互爱,虽然物质上不是十分富裕,但精神上还算得上和谐美满;与街坊邻里互帮互助,和睦相处,深得大家的喜欢,夫妇二人还连年被评为村里的劳动模范。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两三年过去了,年轻的小媳妇肚子依然瘪瘪的,了无怀孕的迹象。差不多同时结婚的,小孩子都生了一两个了,自己还是一家两口,当时还是生产队小队长的何守业,再也熬不下去了,就趁着给生产队到黄河故道对面的山东出差买种子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妻子去了当时的黄庄人民公社医院。
当时的人们思想远远没有现在复杂,什么个人隐私,知情权呀都还是字典上的词儿,从来就没有人想到,更别提及保护过这些。办事也多以公家的事情为主,不太把自己的事儿放在心上。到了医院,何守业挂了号,领着年轻的妻子就进了妇科,接诊的是位年龄跟何守业相仿的男医生,姓张,人长得很周正,也很健谈,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就推说要给何静妈做附件检查和通水试验,把何守业隔在了门外,何守业一个人在外面等着,心里老想着还要为队里买种子的事,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下去了,为了节省时间,便跟那位张医生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地就为生产队买种子去了。
等他买好了种子,又办了几件杂事,急急忙忙地赶回到医院的时候,自己的媳妇已经有些疲惫地坐在妇科诊室外的连椅上,惊愕地等着自己了。一心想着为生产队办事的何守业也没多想,简单地问了几句,就带着自己的妻子和那位张医生给开的一大包药,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家。
不久,妻子的肚子果然就鼓起来了,年底就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儿,便是今天躺在床上,刚生了孩子的何静。一晃又是两三年过去了,梳着两条小辫的何静已经满院子地跑着玩了,身强力壮的何守业想给何静再添一个伴儿,何静妈却又不会怀孕了,于是,自己便再次建议妻子再到那家医院去看看,倔强的妻子好说歹说,怎么着也不再去了。再后来,正好赶上国家号召计划生育,作为生产队小队长的何守业自然积极响应,他第一个报了名,妻子也不制止,任凭年纪轻轻的丈夫做了全村第一例男性绝育结扎手术。两口子还成了公社当时的计划生育模范人物,这事就这样算是糊弄过去了。
说实话,不是当时何静妈不想再生一个,而是她实在是不想再到那家医院去了。这是自己埋藏在心里三十多年的秘密了,当初在那家医院,何静妈被张医生与丈夫分开后,当听到门外的丈夫要去为生产队买种子后,自己便失去了知觉,当自己再次清醒过来,感觉有点不对劲时,那位人面兽心的医生正在看着自己得意地笑呢。起初,何静妈感觉自己实在对不起丈夫,几次想把真相说出来,但看到丈夫一心为集体辛劳奔波的样子,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孩子生出来以后,又看到丈夫快乐幸福的样子,自己的心中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似的,这事也就这样随着岁月的消逝渐渐地过去了。
吃了这个哑巴亏,只有何静妈一个人知道,这也是今年夏天,在她听自己的女儿说到黄河故道对面的私人小诊所检查,正好碰到一个从乡卫生院退休下来的张医生时,那样紧张,慌张着仔细打听的原因。凭她的直觉可以断定,女儿遇上的那个个体医生就是当年给自己检查的那个人。机警的何静妈心都快碎了,几十年来,积郁在自己心里隐隐作痛的心病愈发地重了起来。今天被秦彩花如此一阵恶骂,年逾六旬的老人实在是不能再支撑下去了,因而才告别了老伴和心爱的女儿,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外孙女,悲愤地走向了绝路。
三轮车缓缓地到了何家门口,慢慢地停了下来,刘胜赶忙从后面栅栏式的车厢里跳下来,跑到前面拉开了驾驶室右边的车门。“何婶,慢点!”刘胜说着就用手挽住何静妈的胳膊,将她从上面搀扶下来。“天黑了,我先把车给高主任送回去,回头再来看你。”石学钟看到何静妈在刘胜的搀扶下下了车,就对着他们两个说道。
“哎,谢谢你们了,不是碰上你们两个,我就……”何静妈精神好了许多,歉意地对石学钟说道。“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啥事想不开的,回家好好歇歇,为那一两句恶骂伤了自己的身子,划不来。”石学钟说完,眼看着刘胜搀扶着何静妈向她家的门口走去,便又重新开动了车子,渐渐地消失在朦胧的夜幕里。刘胜叫了一会儿门,何守业才慢慢地从自家堂屋里出来,慢吞吞地打开了院门。“谁呀?”随着两扇大门的打开,何守业小心地问道,生怕再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是我,何叔,送何婶回家来了。”刘胜赶忙说道。
“你咋啦,不是在后面刘伟家吗,咋就弄了这一身的泥巴呢?”何守业听刘胜说把老伴送过来了,心里感觉不妙,就赶紧上下打量起老伴来,发现何静妈身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就疑惑着问道。“快进屋吧,坐下来我再慢慢地对您说。”刘胜见问,还没等何静妈开口就急急地对何守业说道。于是,等刘胜把老伴搀扶过来,何守业赶忙将院门关了,三个人一起向堂屋走去。
“快把沙发上的玩具收拾下来,让姥姥坐下来歇歇吧!”他们三个人一进堂屋门,两个小孩子便停下手中的玩具,在明晃晃的日光灯下,坐在沙发上向着门口好奇地张望,刘胜一下子从昏暗中走进满屋通明的堂屋,就眨着眼睛,有些不适应地对着她们小姊妹两个说道。“何叔,你先别着急,事情是这样的……”等何静妈在那长长的沙发上坐下来,刘胜才把何守业叫到一旁,小声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简单地给何守业说了一遍。
“何叔啊,心病还需心药治,这事我们做小辈的也不好开口,我先把这两个孩子领到我家里,你们两个好好唠唠,慢慢地劝劝,千万不要急啊。”刘胜把发现何静妈上吊自寻短见的过程简单地给何守业说了,见他沉默着也不吭声,就又劝慰着说道。说完又对着两个孩子喊道:“走,跟大爷到俺家找你哥哥玩去!你大娘还给你们做了好吃的呢。”“找哥哥玩去!找哥哥玩去了!”两个小孩子被何守业带着在何家小院里圈了一天了,听大爷说要带走他们去找哥哥玩,就跳跃着欢呼起来。“中,你先把她们俩带走也好,我腾出手来好好劝劝你婶子。”一直沉默着的何守业听了刘胜最后说的几句话,终于开口了。“去跟着大爷到他家找哥哥玩去吧,回头姥爷再去接你们。”何守业跟刘胜说完,又对着两个小孩子说道。于是,刘胜便带着两个小孩子走出了何家的大门。
“你这是咋啦?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咋还走这条道呢?”送走了刘胜和两个小孩子,何守业关了院门便急急地返回来,紧挨着老伴坐下,亲切地对老伴说道。“她爹,是我对不起你啊!”何静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一头倒在何守业的怀里,痛哭着说道。苦涩的泪水像泄洪的闸门,随着被压抑已久的情绪的爆发,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怎么能怨你呢,别听秦彩花那个娘们满嘴胡言!”何守业看着老伴哭得十分伤心,就故作轻松地安慰道。“她爹,我不是单,单为孩子的事,也,也是为了我自己啊!”何静妈听了老伴宽慰自己的话,哭得更伤心了,几乎说不出话来,哽咽了好几次,才把一句完整的话儿说出来。“不就是那个娘们骂了静妮嘛,咋着还把你给牵涉进去啦?”何守业被老伴说得愈发地迷糊了,就好奇地问道。
“她爹,有个事在我心中已经深深地埋藏了三十多年啦,本来我是打算在我闭眼前再告诉你的,不料今天被秦彩花那个娘们一闹,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就想一死了之,没承想又被刘胜跟石学钟救下了,看来也是我命不该死,既然是这样,那就让我把这一切都提前告诉你吧,不然,我还真是不如死了的好,落得一身干净啊。”何静妈止住了泪水,全身抖动着,抽泣着说道。“呵呵,咱们都过了这几十年啦,你还有啥秘密没有告诉我啊?”何守业看着老伴动了真情,就玩笑着乐呵呵地问道。
“她爹,你可要挺住呀,不是我要你难堪,是压在我心里实在是堵得慌呀!”何静妈感觉老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看着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老头子说道。“看你说的,马上就要入土的人了,还有啥挺不住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咱都挺过来了,还有啥是挺不住的啊?”何守业听了老伴的话,依然嘻嘻哈哈地说道。“何静不是你的!”何静妈看着老头子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一口说出了埋藏在心中三十多年来的秘密。“啥?!你别开玩笑了!哈,哈,你是被秦彩花气糊涂了吧?”何守业听了老伴的话,先是故意地装着吃了一惊,随后,又哈哈地大笑起来,以尽量减轻老伴心理上的负担,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轻松说道。
“她爹,是真的,你可要挺住呀!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你带我去河对面山东黄庄公社医院看病的事,你还记得吗?”何静妈实在是再也不愿意隐瞒下去了,就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老伴说道。“记得啊,你说吧!”何守业见老伴真的是豁出去了,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道。“就是那次你带我去了那家医院……”何静妈声泪俱下,一五一十地把三十多年前那令她心碎的一幕全说了出来。“她娘啊,难为你了,不知道这事在你心中深藏了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了你啊!”何守业静静地听老伴讲完了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沉默了好一会,深情地拉起何静妈的双手,放到自己身上说道,歉疚的眼泪浸满了昏花的老眼,老人也呜呜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