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一生

【财新网】（特约文化记者 李大卫）约翰•阿什伯利去世的噩耗，就在星期天，90岁高龄。美国各大媒体对此均有报评，成为当代诗歌界少见的重大新闻。这样的影响力，恐怕只有同样在纽约教书的法国诗人博纳夫瓦，才能相提并论。一个活到高龄的文学人物，经历了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作品当中也都也有所反映。

阿什伯利1927年生在纽约上州，是安大略湖边的农家子弟，童年在大萧条期间度过。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他读中学时开始写诗，仿效一些成名人物的遣词造句，并没有认真对待。最早发表作品的经历，是同学未经本人同意，把他的短诗寄给当地杂志，而且没有使用原作者的名字。他的一首早期试作，表现出对班上另一个男生的痛苦暗恋。他当时的志向是当一个画家，每周都去罗切斯特美术馆参加讲座。他的口味受到当时占据主流的抽象表现主义影响很深。

因为年龄，阿什伯利没有赶上参加二次大战。他在哈佛读书时，正式开始写作生涯。当时与其同班的罗伯特•克利里、罗伯特•布莱，也都成了美国诗人当中的领袖人物。在哥伦比亚大学完成硕士学业后，他在纽约谋职，到一家广告公司撰写文案，直到几年后，一笔富布莱特奖学金，让他有机会到巴黎游学。此后他进入文化圈，通过编辑文艺报刊贴补日常开销。他的另一项副业是翻译法国犯罪小说。直到晚年，他仍在译介法国诗歌，特别是韩波、雅各布、莱蒙•鲁塞尔。

上世纪六十年代回到美国后，阿什伯利开始为《新闻周刊》、《纽约》等名刊撰稿，成为专职艺术评论人。此外他也参与文学期刊《巴黎评论》的编辑工作。在此期间，同样具有广告业背景的安迪•沃霍尔进入纽约、巴黎艺术界的视野，而他则为之鼓吹甚力。此后，开始功成名就的诗人，开始转入学院生活。也是这一时期，他自己的写作进入高峰阶段，一部诗集《凸面镜中的自画像》，在同一年中带给他普利策奖、全国图书奖和全国评论家图书奖，这三项美国文学的最高荣誉，并创造了历史记录。

这部诗集的标题，来自书中的主打作品。这首诗的长度十分可观，属于无韵自由体，但也有其法度传承，带有英国内战前后的玄学诗派气质，比如安德鲁•马维尔。它像这一诗统的现代中兴大师艾略特鼓吹的一样，带有强烈的现代感性。在有过旅欧经历的美国诗人当中，这一脉诗风几成通例。

这首诗的引子，来自16世纪意大利画家帕尔米贾尼诺的同名自画像，正圆形的边框，既符合当时镜子的常见形状，也继承了rondo画的体例。这件作品现属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流传过程中，曾被一系列名人收藏，包括教皇克莱芒七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建筑大师帕拉迪奥。画中凸显的是经过镜表曲面扭曲的人物，特别是前景中高度放大的右手。

描绘凸面镜中的自我形象，大约始于范埃克的《政法神父凡•德•派尔与圣母子》。这位15世纪的尼德兰画家，被认为是油画的创始人之一。这幅画中，圣母宝座的刻饰到东方地毯的细密纹样；圣多纳法衣上的织绣纹理到圣乔治盔甲上的倒影，表现的都是其细部技巧。比如戎装圣骑士的头盔被处理成了弧面反射体，倒映出在场的人物，而金属甲叶上，还有另一人的倒影，正是凡•埃克自己。他在另一幅《阿尔诺尔蒂尼夫妇》中，也在墙上的凸面镜中留下自己的影像。

阿什贝利诗中表现的，是一个概念和词语不断扭曲过程，而时间也在这个意义的黑洞中，被延展弯曲。他曾对媒体说，他试图再现知识和意识作用于他的过程和方式。这个让很多现代诗人着迷的问题，虽然无解，却能考验他们的叙述、修辞和思辨的能力。这也是展示才能的机会，就像近代很多画家通过自画像，告诉世人自己拥有价值昂贵的镜子，证明已经取得的成绩和地位。阿什贝利的另一特殊之处，或许在于其幽默感。正是这一点，使他不吝于将自用词库扩展到趋向无限，从雅致的古典到市井中的粗俗闲话。

在美国当代诗歌史上，阿什贝利属于威尔伯、梅文、里奇的同一代人。他始终都在坚持，而且享有高寿。不像浪漫派时期流星般的天才，我们这个时代，谁活到最后，才有资格见证一切。2011年，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授予他国家人文勋章，表彰其为美国文化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