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一位天使的离开 父母要承受着怎样的痛?!
“那天悉尼的晚霞很美,他们说那是我的天使离开了世间……”
一晃两年,Ben显然还没能从悲伤中走出来。又到了爱子Ryan的祭日,这个40岁男人的生活还停留在出事的那一天。他的脑海里,仍在不断闪现着无影灯下那混乱晃眼的场景,那拥挤手术室里的蓝白大褂们,那一双双伸向儿子身体的手……
在悉尼市中心一处街角咖啡店,Ben两年来第一次接受了记者的专访。身形壮硕却略有些驼背的他陷在角落沙发里,一件洗褪色的衬衣敞着领口,棒球帽下露出斑斑白发。还没开口,已经红了眼圈。
6岁生命走完一个小小的圆
两年前的这一天,2014年7月28日。因为表现出色,在MQ银行工作的他获准提早下班。也就是在回家的火车上,他接到了孩子妈妈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只是简单说了句“Ryan被车碰了”,就匆匆挂断。Ben本来没太紧张,儿子这时候应该在Hurstville学跆拳道,放学高峰期人流熙熙攘攘,“也许只是被车轻轻刮了蹭了”,他想。不过,当火车经过Allawah时,他的一颗心猛然揪了起来。
“在火车上,我可以看到事故现场,就在Ryan的跆拳道馆外。那么多的警车和救护车,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我一下子就慌了”。Ben得知儿子已被送到了St George医院,下了火车立刻打了个的士,催促司机一路高速赶到了医院大门口。
下出租车的时候,Ben开始止不住发抖,哆哆嗦嗦连钱包也掏不出来。司机大哥明白发生了什么,二话不说就把单免了。
Ben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闯进急救病房的了,一路上都有人为他默默侧身指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孩子的父亲。“当我跑进病房时,我的头嗡的一下就麻了。很多细节都模糊了,有人伸手扶住了我,还有人拿走了我的大衣和背包。我只记得当时病房里很多很多人,Ryan躺在那里,无数双手在他小小的身体上忙碌……”
St George医院是Ryan出生的地方。他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仅仅2383天,又在同一个地方被宣告不治,短短的生命至此走完了一个小小的圆。
Ben最后一次和Ryan外出吃饭,是4天前自己的生日;在Ryan过世的第二天清晨,他妈妈的生日蛋糕被准时送到了家里……从那以后,每年的7月都是Ben最难熬的时期,生日、结婚纪念日、祭日……极度的喜悦和悲伤,都集中在短短不到两周的时间里,让他无所适从,也无从逃避。
逼自己回忆这一幕显然很残忍,Ben哽咽着沉默了许久。他噙满眼泪的目光越过窗棂,直直地看向远处高楼之间留下的窄窄天空。
“心口每天都是鲜血淋漓”
Ryan是这个家庭的第一个孩子,2008年1月呱呱坠地。当第一次把他轻轻抱进臂弯,看着他粉嫩可爱的小脸时,Ben知道,自己的生命从此因他而完整。
Ben对孩子毫无疑问是有点溺爱的。白天繁忙工作之余,下班到家还要负责给儿子喂奶、拍嗝、洗尿布。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粪便,不仅不觉得恶心,反而觉得很温暖。”Ben说,“这时候才能真正体会什么是父亲,什么是父母恩”。爱得深自然情更切,但也正因为如此,困扰着他迟至今日也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
事发后,Ben一度陷入严重的心理抑郁。他被要求接受精神病院评估,如果不是需要料理儿子的后事,他险些被强制安排住院治疗。直到两年后的今天,他还需要定期接受心理辅导。
“最初那段日子真的没法想象。严重失眠,几天几夜没法闭眼。特别怕安静,静下来就忍不住会想念Ryan,于是时时刻刻戴着耳机。也不能听音乐,只有听评书、相声、讲座,这些语言类的节目能帮助我分心。”最严重的时候,除了洗澡,他几乎24小时戴着耳机。
Ben不久就远远地搬离了Hurstville。除了周年祭,他尽可能避免再靠近这处伤心地。电脑上孩子的照片都被刻意隐藏起来,不能被看到。Ryan用过的所有物件,细到牙刷和被鲜血染上大片红褐色的道服,Ben都保留着,但从来不敢去翻看。
“每当想起Ryan,就好像被人在心窝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捅了一刀”,他说,“这听起来好像是小说桥段,但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么能体会?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的心口每天都是鲜血淋漓。”
“我不可能真正开心起来,哪怕一次”
悲剧发生后,Ben与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断了联系。倒不是要刻意逃避,他实际上很清楚自己要尽快走出去。不过,他再也没法面对其他家庭的同龄孩子。那对他而言,无异于一次次提醒自己这个血淋淋的事实。
“有一天晚上看朋友圈,看到一个老朋友发了一条消息,‘我们家的宝宝读3年级了!’我当时实在没忍住,一个人大哭了一场”。Ben用手指擦拭着眼角,“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慢慢长大,而我的Ryan,只能永远停留在6岁的那一天了。”
Ben花了一年的时间,告诉自己要面对事实。他注册了新的微信,加了新的朋友。在不知道他遭遇的新朋友面前,Ben才能简短地“谈笑风生”,才能有偶尔所谓的“快乐”。
去年9月份,案件开庭审理,Ben在法庭外被一众媒体拍到。在新结识的朋友圈里,他被大家认出,重新又被贴上“Ryan父亲”的标签。“我不得不删掉一部分好友重新开始”,Ben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可是即便是关切的眼神,都会让我想起过去,想起Ryan,我想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我很清晰地感觉到,我的人生从那一天开始,也不再会有延续。我不可能再真正开心起来,哪怕一次。”
“在道德和良心面前,她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车祸发生那天,就在Ben接到妻子电话前不到一小时,6岁的Ryan正由保姆开车送往跆拳道学校的路上。据法庭文件显示,保姆当时在Durham街边停车,坐在后座身着白色道服的Ryan自行下车,绕过车头准备过马路时,被一辆驶过的汽车当场撞飞。
车中的保姆“没来得及”下车,肇事司机也并未明显刹车,这两位涉事者都是华人,都是女性。时隔两年,Ben心底一直过不了她们两人那一关。
“保姆承认开车的时候曾经多次违章,她好几次把车停在两个街口外,让Ryan一个人单独横穿马路去找她。我知道她现在还在用同样的方法帮别人带孩子,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这是件很可怕的事。”
“从最初跟我说‘对不起’,到后来说‘太不幸了’,她的态度转变得很微妙。” Ben说,“事情已经这样,我不是要怪罪于她,我只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希望她检讨自己,不要让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至于肇事司机,Ben至今未能收到过来自她的任何信息,她甚至都从来没有出过庭,这让Ben很愤慨。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理解她已经在法律范畴下接受了调查和审判。不过,在道德和良心面前,她也是一位母亲,她难道就能真的过自己那一关?”
“我不是要报复她,怎么样报复也换不回我的Ryan。我只是希望,她终有一天能站出来面对,面对我和面对这场悲剧,给我个交代。两年也好,哪怕十年、二十年。”
温暖和冷漠形成巨大反差
悲剧发生后,Ben感受到了来自各方的温暖,他特别想感谢悉尼西南区华人基督教会的教友们当年的雪中送炭。不过,也有些机构,让他觉得“冷血”和难以接受。
“Ryan出事后,他生前就读的Oatley公立学校联系了我,主动检讨在安全教育方面可能存在的不足,这让我很感动。学校在校园里开辟了一个小角落,用‘Ryan花园’来命名,藉此提高孩子们的安全意识,这是最让我欣慰的地方”。
Ben说,“Ryan已经离开了,这个代价如果能换来更多平安幸福的家庭,他这短短6年的生命也就更有价值”。相比而言,“Hurstville市政府做了什么?跆拳道馆又做了什么?”
“我去找过市政府,建议他们在事发路段修一条供小孩子过马路的人行横道,建议设立永久警示牌,提醒当地曾经发生过的悲剧和安全隐患,建议跆拳道学校改善运营措施,确保未成年学员和接送家长们的安全”,他说,“这也许可以避免另一出悲剧,挽救另一个生命。”
“不过,你可能没法想象,当我给市政府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是谁时,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我们怎么可以帮到你’,而是‘你想要什么’。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很冷血,也太残酷。”
陌生人的温暖和来自市政府的冷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让Ben耿耿于怀,无法释然。
就在两年祭日临近之际,记者在事发街头看到,仍然有家长带着小孩在违章横穿马路,时不时有车辆明显超限速飞驰而过。跆拳道馆附近路面新修了一条窄窄的减速带,大部分往东行驶的车辆,都选择了轻打方向盘绕过而非减速慢行。车辆与行人的斗智斗勇,依然在这条繁忙的马路上日日上演。
采访后记
当年的新州公路上,共有309人死于非命。数以千计的家庭成员因此饱受折磨,而Ben只是其中之一。
因为长期戴耳机和抑郁,Ben对噪音变得极度敏感。就在采访开始前,他特意起身要求侍应生调小了店里的背景音乐,这声音让他莫名烦躁。
Ben其实很盼望能走出困境,却又无可奈何。他说,“我希望这两年只是做了一场梦,有一天醒来,Ryan依然笑着跑过来,扑进我的怀里。”
在长达3个小时的访问时间里,Ben的眼圈一直是红的,眼球上布满血丝。他恳请记者帮他在传媒圈内寻找一张照片,2014年7月28日黄昏时,曾令所有人惊艳的悉尼晚霞照片。Ryan的墓碑还光着,他想把这张照片印在上面。
“他们都说,那是天使离开了世间……”
“是的,离开的就是我最爱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