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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乱年代的采访:侥幸存在的《农村青年》(组图)

1个月前 来源: 炎黄春秋 原文链接 评论0条

本文转载自炎黄春秋,仅代表原出处和原作者观点,仅供参考阅读,不代表本网态度和立场。

侥幸存在的《农村青年》

文革是“革”文化的“命”,不用说,也就是“革”文化的载体——刊物的“命”。到1966 年年底,除了《红旗》等几家刊物外,大批的刊物都先后停刊。有一份叫《农村青年》的刊物,居然办到1967 年底,发行量高达30 万份。

《农村青年》怎么会如此幸运?它原名《农村知识青年》,文革前由上海办的。中共中央华东

局成立后,第一书记柯庆施认为,未来是属于青年的,要有战略眼光,提出提高档次,由华东局宣传部来办。把山东《大众日报》总编辑陈晓东调来任《农村青年》编辑部主任,把《大众日报》理论部主任郭嘉复调来任《农村青年》副主任。重要稿子还要报华东局宣传部部长夏征农和副部长吴建审阅。

文革开始,草木皆兵。也许是读者对象比较诚实的缘故,没有人来造《农村青年》的反。毛泽东提出“中央局不可夺权”。有的中央局夺了权,没几天又悄悄地还了权。文革前华东局机关管收发的只有一个人,接访的也只有一人,上面还有个组长,总共三个人。文革开始,整个机关几乎倾巢而动搞信访,编出二十多个接待站还忙不过来。在属于“不可夺权”单位领导下的《农村青年》,便得以多活了一阵。

文革前,华东局从未挂过牌子,很少有人知道华东局的组、宣、农、纪等部门在高安路19号。文革中高安路19 号被人晓得后,我们连夜把别处的篱笆搬来,把《农村青年》的小黄楼与宣传部的大楼隔开,再搬开花园另一角的篱笆当大门,从衡山路进出。这样,《农村青年》编辑部便成为“世外桃源”。19 号有来自华东各地的人进进出出,人山人海,小黄楼万籁俱寂,平安无事。

当时部领导无法到原来的办公室办公,可是,无“公”好办也要办。吴建副部长天天来衡山路《农村青年》上班。时势能牵着人的鼻子走。在“造反”空气弥漫的时候,华东局的干部坐不住了。有一天,吴部长又按惯例来《农村青年》。一进门,不再是“早上好”,而是“打倒吴建”,以示与吴建划清界限。吴建似乎也预料有这么一天,听到“打倒”自己也只不过收敛了往日的笑容,很平静地站着听完口号声以后,又到往日的位子上坐下看报。

造反是要花费精力的。《农村青年》谁来办?为了做到造反、办刊两不误,成立了一个以周挺南为组长的“生产组”。我也忝为组员。当时正流行“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我对同事们说:“你抓革命,我促生产。”

险些因为把沙溪与方巷作比较而惹祸

文革前江苏有两个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典型:一个是太仓县沙溪公社洪泾大队,一个是邗江县方巷公社方巷大队。前者是叶群抓的点,后者是上将张爱萍抓的点。在宣传上,有关方面明显擡高叶群的点,压低张爱萍的点。下面了解情况的人有议论。华东局宣传部长夏征农说:“沙溪顾阿桃那样画图背书是图腾。”

我先去了方巷。这里气氛热烈。男女老幼都能说一些毛主席语录,儿童团长对毛著熟得超过她的年龄,滔滔不绝。方巷群众做好事的现象很普遍,助人为乐成风。张爱萍在这里很多工作都是亲自动手。群众称赞他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在方巷我多处看见张爱萍亲自在泥墙上用石灰写的毛主席语录,亲自给社员上课,自己出钱买树苗植树。方巷是把学毛著同学文化相动乱年代的采访结合,张爱萍亲自编了《学习毛主席著作识千字》,小小的72 开本,牛皮纸封面,装帧极为简单。

接着,我又去了洪泾。“五一六通知”下达不久,林豆豆在《人民日报》以一个版的篇幅,发表了题为《向阳花开》的长篇通讯,介绍洪泾大队沈玉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事迹。沈玉英是初中毕业的女青年,患有截瘫,坚持学习毛主席著作。每天“狠斗‘私’字一闪念”,都记在日记里。这样的人正是

《农村青年》当时应当宣传的对象。1966 年仲秋周挺南便带了我去采访。1965 年叶群、林豆豆母女都住在沈玉英家附近,著名的顾阿桃也在这个公社。本来叶、林母女都用化名,农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对叶、林说:“你们真像是母女俩。”叶群也很机灵,马上把豆豆拉过来,说:“我是喜欢这个小战士。”没有不透风的墙,在1966 年四清结束前,他们都公开了身份。

叶群树的典型顾阿桃不是青年,不是我们采访对象,我只见过顾阿桃一次。见她时,她向我讲了1966 年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的情况。我现在脑子里所记的,同有些报刊上所写的不太一样。我记得的是,顾向叶群主动提出:“我要见您‘小官人’(太仓土话,小官人指丈夫)。”叶群说:“他忙!”顾阿桃说:“见不到你小官人我就不走。”叶群只好把她领到家里,见了林彪。顾见叶群家里只有两个箱子,问叶:“你们冬天的衣服呢?”顾的意思是,两个箱子是装不下棉衣的。叶群说:“冬天的衣服还没发哩!”顾据此说林彪生活简朴。

文革后,在文章里看到,叶带顾见林的屋子是警卫室。我去了好几次洪泾。通过对沈玉英的了解,一方面感到沈玉英确实不容易,已经瘫到了胸部,还那么坚强。另一方面也隐隐约约觉得林豆豆的文章多少有点拔高。就在这时候,沙溪有人给《人民日报》写信,指出林文有失实之处。结果,回信的不是林豆豆,而是工作队里的一名空军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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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接见顾阿桃

沈玉英把这封信给我看了。回信人检讨了自己工作不深入,不细致。回信人的书法很好。看完了信,我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文章究竟是谁写的?年纪轻轻就由人代笔,好不好?即使不是你写的,署了林豆豆的名字,出了事你怎么不出来说一句,却要别人代为检讨?这点小事都不出来担当,像话吗?我本来对他们一家都很敬重,知道了这类事,开始打了一点点折扣。

因为之前去过方巷采访,深感洪泾在普及、在学文化这两点上不如方巷。我便给张爱萍写了信,赞扬和支持方巷把学毛著同学文化相结合的做法。张爱萍回信指教我如何当好记者。他是用毛笔在红色竖格的信纸上写的,每行第一个字都高出格子之上。接着,我又写了“内参”,有一点赞方巷、贬洪泾的意思。我拿给一位信得过的领导先看。他第二天对我说,把我写的内参和张爱萍给我的回信烧了。这时已有人议论上边“打倒张爱萍”了,我还不知道。领导这样做是怕我惹祸,完全是出于对我的保护。

“一月革命”前后到杭州采访全国劳模扑了空

1966 年底,从报上看到杭州近郊有位全国劳模,又是全国人大代表,人不错。我向领导提出:“我就近跑一趟吧!”领导同意。我元旦一过就一个人去了。到杭州,靠朋友小周夫人的面子住进大华饭店,小周夫人是饭店翻译人员。这饭店一般不对外,只有领导人才能住。

他们告诉我:饭店餐厅屏闭,任何收音机在大厅里都接收不到广播。在这种高级地方,我不敢破费,住工作人员房间,吃毛泽东接见顾阿桃职工食堂。住下后,我兴致勃勃地去采访全国劳模。哪知风云突变,劳模挨斗了。原因是浙江在一两个月前揪斗省委书记江华时,江华在劳模这里藏了一天。保护首长,这在过去是爱党行动,模范行为,可如今就是“保皇派”了。

公社造反派没让我见劳模,还好没怀疑我是特务。在我提议下,他们带我看了制茶工艺流程。让我开了眼界。只记得茶农在热锅里搓、揉茶叶时,手心烫得绯红,很辛苦。采访不到劳模,也不想马上回沪抓革命,我又在大华多住了几天。

在这几天里,见闻颇丰。一是听说江华的夫人自杀了,让人震惊。接着又看到几张丑化她死的漫画,看了让人冒火,让人落泪。江华也是华东局书记。我知道,江华夫人是省法院的领导,外柔内刚,风骨峭峻,怎么突然自杀了呢?她是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才走这绝路的?

二是听说新华社浙江分社领导自己把手指剁掉了,说是决心不再写了,免得再被人捕风捉影,含垢忍辱挨批斗。三是在大华草坪上看王芳挨斗。大华归副省长王芳管。多年来,中央首长住大华全由老公安王芳安排。来的都是头,不管谁来大华,王芳都精心照顾。如今把头儿分成了“红与黑”。他关心“黑”的就是罪,关心“红”的只字不提。

“黑”的夸王芳就是“勾结”,红的赞王芳被扔在一边。批斗会只有几十个人,我这局外人站在最外圈,只听外圈的人讲:“跳得最高的是王芳最爱保护的。”我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残酷斗争莫不是人际关系的搅绊机、粉碎机?暗暗思考:是不是因为先有了“关系密切的就是‘保皇’的”逻辑,才导致为了撇清保皇,“关系密切的”就是斗得最狠的惨像。

后来,随着文革“斗、批、改”的推行,不断地看到“亲者狠”,看一次想一次王芳。四是站在马路上看美术学院教师游街。美院离大华比较近,他们游街要路过大华。大画家们都穿着蟒袍,戴着乌纱帽。马路旁边看热闹的人会指指点点讲出大画家的名字。我的家乡萧县是著名的书画之乡,我尚能知道浙美几个画家的名字,但是毕竟不曾谋面,都不认识。看大画家游街,又好气,又好笑。从文革后的观点看,当时的“笑”是不对的,是幼稚可笑的。大画家们在游街时,他们彼此之间也有相视而笑的。

他们不是京剧演员,也没做过三品、五品大官,谁穿过那玩意儿呢?如今忽然成了“王侯将相”,被人批为“保皇派”,这难道不让人流露出“苦恼人的笑”吗?不过我想起一件事,马上收敛了笑容。浙江美院老院长刘开渠是我表舅,早已调北京了。如果不调走,会不会也……看游街的人当中,有人说,“上海搞了‘一月革命’。杭州是紧跟上海搞夺权”。第五件事更离奇了。一天晚上,一位美女来到我房间,自我介绍说:“我是大华的小会计。”

动乱年代的采访:侥幸存在的《农村青年》(组图) - 2

邓伟志

我想起,好像在职工食堂见过面,我说:“见过,见过。”她说:“我看你和张翻译(即小周夫人)很熟,又是记者,人和气,所以敢来请教。”她继续自我介绍:“因为我会跳舞。中央首长住大华,我都要陪中央首长跳舞。现在他们叫我交代与‘黑帮’的关系,揭发黑帮的黑话,还不许我回家,叫我全部交代。

我除了毛主席没见过,会跳舞的中央领导都见过。跳舞时就讲些客套话,谁跟我们这号人讲黑话!我真不知道哪些该交代,哪些不该交代,只好向你请教。”她紧皱双眉,一副可怜的样子。我劝她别难过,请她慢慢讲一下她自己是怎么考虑的。她讲了很多,我帮他出了些点子,叫

她只讲已打倒的,对没打倒的绝对不能提。尽管我对当时的“打倒”已经有了一点想法,希望不以一眚掩大德,但也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想法,更是“不足与外人道也”的想法。她说,那么多舞伴,她苦就苦在不知道谁被打倒,谁没被打倒。她提到陈伯达,个子矮,不会跳,很难看,还不讲卫生,讲话也听不懂。我提醒她:“陈伯达你千万不能讲。他正红着哩!”

会计游街回来给刚生出的儿子起名“文游”

听说安徽合肥郊区的杏花村大队的会计学习毛主席著作做好事,乐于助人。1967 年初秋,我们急忙赶到了那里。举目一望,碧水萦回,天光云影,庭草碧绿,心情顿觉舒畅。这让我马上想起孟子的一句话:“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江淮风光就是好啊!想不到一跟社队领导交谈,方知情况变了,刚才的兴致一扫而光。

这会计大概是说了句对中央领导不十分尊重的话。什么话?公社领导没明讲,我们也不便问,因为“防扩散”。在我们到杏花村的前几天,被拉出去游过街了。听了介绍,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昨天是标兵,今天变成了“敌人”,转速是何等之快哟!我默默地在心里背诵古诗中的又

一句话:“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会计游街回来以后,他妻子生了个大胖儿子。给儿子起什么名字?会计灵机一动,就叫“文游”吧!文化大革命中游街之意也。

在英雄李文忠的部队和家乡

1967 年8 月6011 部队李文忠在江西“支左”时,忽见一群红卫兵在赣江落水,他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人,接连救上来5 人,自己已累得四肢无力,面色仓白,又看见还有一名红卫兵在水里挣扎,他再去救时,自己牺牲了。李文忠所属的6011 部队原来在山东,李文忠的家乡也在山东,《农村青年》便派我与冯德印去山东采写李文忠在山东的表现。

我们先见了魏伯亭军长,后见孙好贞师长。孙师长拿起枪能打敌人,拿起笔能写文章。他讲了不少故事给我听。那时候国家还很贫困,他想招待我吃水果,市面上的比较贵。身处苹果之乡的他,自费到苹果园买苹果给我吃。

离开师部后,我接着又到潍县李文忠的村上。众口一词,都夸奖李文忠参军前也很优秀,勤劳,刻苦,肯帮人忙。这个村因李文忠而出名,来学习的人很多。地区派一位刚刚解放出来的地委老宣传部的王副部长搞接待。王部长很内行。当时在由谁宣讲李文忠的问题上,有的建议由李文忠的妻子去,有的建议由李文忠的父母去,众说纷纭。

王部长出面分析,很有分寸,大家就听他的。李文忠有个女儿,名字是李文忠起的,叫“阿华”。本意是“爱我中华”。可是,有个邻居有点文化,也是村干部,硬是说:阿华是阿尔巴尼亚与中华。王部长吩咐,不要随意发挥,原来是什么就说什么。

一天黄昏,我在与王部长两个人在田野里走时,他讲了个能把人吓掉魂的故事:潍坊的红卫兵、造反派把干部装在麻袋里往海里扔。他和几个干部也被装在麻袋里了,也运到了海边,但是尚有几个人没被扔到海里,他是幸存者之一。这让他得以活着在这里跟我说话。

就在我准备提笔整理李文忠参军前的模范事迹时,《农村青年》来电话,说机关分成两派了,杂志不能办下去了。再办,就被说成“抓生产,压革命”了。我听了很伤心。两派的人都比我能干,都对我很爱护,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我再一想,他们是因为“抓革命”抓出来的矛盾,我前一段时间没介入,回到机关我入哪个派呢?茫然,怅然。能不能不入派呢?

可是,在1967 年那种环境下,生产也撇不开“革命”。我外出组稿、写稿,也是“左”得出奇,做的错事多,好事少。我说林豆豆写沈玉英“拔高”。其实,在我写的报道里,也有拔高,也有“穿靴戴帽”。当时社会上对我们这种人有个温和的讥讽:“戴眼睛,夹皮包,会总结,会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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