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最怀旧的咖啡厅,体验普通人的一场好梦(组图)
饶家人,虽然身份证上改用印尼人的姓,但还是坚持将姓名传了下来。饶玉莲到现在虽然不会说中文,却能听得懂一些,也可以书写自己的大名,这也是她在开咖啡馆的时候,决定起名叫“饶咖啡”的原因之一。
雅加达唐人街原本就有100多年历史,这片街区官方名字叫草埔(Glodok),但印尼人管这个地方叫班芝兰(Pancoran)。开在侧街入口的饶咖啡,经常有人拍照,有的是对着它黄底黑字的繁体字招牌,有的是对着它门口一米多高用来煮咖啡的黄铜沙盘。而侧街对面,穿过马路,名为Gloria的小巷里有一长串平房,更准确地说是棚房与平房的结合,在这里能真正碰到会讲中文的老人,他们在这里出售卤味、面条。其中德记茶室(Kopi Es TakKie)最有名,它在这里开了三代,卖热的黑咖啡和加炼奶的冰咖啡,搭配猪肉粽、鸡肉干面或叉烧饭。假如对饶咖啡一无所知,的确会将它当作唐人街历史的见证。
旧街新店
我们就是带着“这家店开了80年”这样一个先入为主的想法走进“饶咖啡”的。沿主街PintuBesar Selatan逆着人流往北走,往左一拐,穿过一些售卖粽子、鲜榨橘汁的摊贩,就可以看到繁体字写就的“饶咖啡”招牌,黑底黄字,相当醒目。当然更醒目的是咖啡店门口的黄铜沙盘。店里咖啡师正推着一个铜制长柄嘴壶,在细沙里穿梭,壶里显然正煮着咖啡,约一分钟,壶里液体翻滚起来,咖啡师再将它慢慢倾倒进过滤器,滴进咖啡杯,生成一杯店里的招牌“沙盘咖啡”。
饶咖啡二楼
当然,菜单上并没有一样单品叫这个名字,沙盘咖啡其实是土耳其人煮咖啡的一种方法,水先烧到70度左右,冲入壶中,继续借用细沙的高温,加热到94度左右,以此萃取咖啡。菜单上有七八款咖啡,都可以用这个方法制作。再看佐咖啡的餐食,也挺古早,我点了份吐司,奶味和甜味就是预想中的甜腻滋味。
一层有三四张桌子,墙上是白色瓷砖,一看就有年头了,楼梯口墙上有块黑板,不知是谁写了些中文字。转头上二层,眼前为之开阔,二层分内外两间,内间有长桌,适合多人餐会;外间临街,两面透光,窗户洞开,与街上的嘈杂融为一体。气温30多度,尚可忍受,风扇在头顶呼呼吹,坐在窗边有温热的风。这一切让我和摄影师张雷都感到满意,是想象中的唐人街才会有的咖啡馆。
几天后,我们见到了咖啡店主理人Dessy,得知两个事实。第一个在意料之外,这间咖啡馆只开了三年,而非我们之前误以为的80年。第二个是猜测正确的事实,Dessy果然姓饶,她的中文名叫饶玉莲——假如在中国,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大概率不会起这样一个名字。玉莲的名字是她外公外婆起的。
广东梅州大埔县、下南洋、苏门答腊、咖啡贸易——我们此次印尼咖啡报道之行预想之外的事情是,采访到的几位咖啡店主理人,有好几位都共享上述四个关键词。他们普遍是第三代或第四代,都是广东省客家人后代,祖父或曾祖父那一代人受同村同镇人影响,加入下南洋大军,抵达印尼后,在他们口中的“南方”落脚,也就是苏门答腊岛最南端的楠榜省(Lampung)。这里物产丰富,对劳动力的需求很高。当这些年轻壮劳力选择在苏门答腊为当地农民烘焙咖啡,多半会在稳住脚跟后转去做咖啡贸易,向农民收购咖啡豆再转卖给出口商,完成从苦工到商人的成功转型。
饶家就是其中之一。
有中文自媒体将“饶”误读为“晓”,主理人饶玉莲写自己的名字时用的也是繁体字
饶玉莲的外祖母张丽珠告诉我,那个时候他们那个华人圈子里,像她爸爸那样做咖啡贸易生意的人有不少,他家并不算是最好的,但也不算差,“一次收三五卡车”。张丽珠出生在上世纪40年代,她这一代还会说中文,是因为他们从小上的都是中文学校,直到高二那年印尼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九三〇”事件,对印尼华人来说,也就是60年代那次“排华运动”,政府下令关闭所有中文学校,张丽珠的学业告一段落,之后她就跟着父亲开始做咖啡豆生意。
也正是在这次排华运动当中,与所有留在印尼的中国人一样,饶家人也改了姓。不过他们还是希望下一代能记住自己的中国姓。我采访到的其他几位“90后”咖啡馆主理人,他们的父母在那个时期彻底放弃了溯源,所以年轻一代对家庭历史也几乎一无所知。而饶家人,虽然身份证上改用印尼人的姓,但还是坚持将姓名传了下来。饶玉莲到现在虽然不会说中文,却能听得懂一些,也可以书写自己的大名,这也是她在开咖啡馆的时候,决定起名叫“饶咖啡”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咖啡贸易的衰落和咖啡馆文化的兴起。饶玉莲的哥哥跟她讨论说想开个咖啡馆,是想尝试把“饶”作为一个品牌让大家知道,过去,大家知道他们是因为他们家族做了几十年的咖啡贸易。历史向前发展,作为年轻一代,或许也到了拓展新市场的时候。那是2021年。
唐人街
饶玉莲外婆张丽珠告诉我,她父亲赚到钱后,在唐人街买下这栋房子时还只有一层,它属于荷兰殖民者建的那一批建筑。这里距离目前保留最完整的荷兰建筑群很近,那时候游客到雅加达一定会去打卡的“巴达维亚咖啡馆”(Cafe Batavia)就在这个广场。但等到60年代,她丈夫又往上加盖了一层半,变成今天的样子。
过去几十年,房子一直出租给面料商人,一层做“店头”,二层是仓库,也是到了年轻人这一代不愿再经营,就将房子退还给了她家。房子就此空置。饶玉莲与她哥哥从小都不在唐人街长大,直到要开咖啡馆了才第一次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栋房子。
饶玉莲还记得她第一次踏进这栋房子看到的景象,杂乱无序,而且堆满了东西,但灰扑扑的空气里好像有层层的历史。尤其是内墙上的陶瓷墙砖和地砖,那确实是具有年代感的东西——这说明当时这家人条件还算不错,假如连外墙都贴上瓷砖,那大概率就是实打实的富人家庭。饶玉莲很喜欢房子的布局,所以修缮的时候,她只加固了门窗,清理了天花板,二楼天花板上还看到一道道微微凸起的棱印。过去修葺屋顶时会用到竹子支撑,抹上墙灰后棱印自然流露,这些印记,都保留了下来。我还在卫生间里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蓄水池,水面浮一只塑料瓢,红色的,仿佛回到小时候家里的后院,夏天一放学,就会冲到水池前,舀一大瓢水浇到腿上。
唐人街总给人一股旧时光的味道
刚开始打算要开咖啡馆的时候,她也想过,要不要开时下热门的手冲店。这几年雅加达的咖啡风潮中,涌现出相当一部分喝咖啡非常讲究的年轻人,他们要问咖啡师,“你们有什么豆子”“都是什么处理法”,颇有一种非阿拉比卡不喝、非蜜处理不喝的势头。在南部那些有活力的街区,直到午夜他们还坐在咖啡馆门口。
也想过在店里摆上La Marzocco这样昂贵的意式机。但这里可是唐人街,这整条巷子和那些开了几十年的商铺,流露出一股上世纪90年代的“南洋味”。唐人街居住的也从来都不是华人富贾,而是最普通的华人。当饶玉莲决定就使用曾外祖父买下的这栋老房子时,意味着她得放弃那部分追求新潮的年轻客群。
即便如此,店里豆子的选择其实并不算少,也有高品质的阿拉比卡。但整体而言,她还是从口味上为40岁以上的印尼人做了倾斜。更多选择苏门答腊或西爪哇这样的产区,尽量避免过强的酸味。处理法上也更偏向于水洗或半水洗,这样做出来的咖啡可以有更强的黑巧味和坚果味,甜感也会重一些。她知道,很多年长的印尼人早上起来最需要的是一杯“让胃舒服”的咖啡,就像她外婆说的,“咖啡水”嘛,就要喝下去舒服。
不过,当穿着精致的阿姨婶婶团来店里,点单时居然要讨价还价的时候,饶玉莲也会小小怀疑一下当初的选择。唐人街阿姨团对“讨价还价”有种天然的享受。饶咖啡的黑咖啡,一杯只卖2万印尼盾(约合人民币10元),卖得最好的是pantjoran,约合人民币12块5。菜单贴在墙上,一目了然,但还是会有客人问,“这2万5(印尼盾)太贵了,2万卖给我怎么样?”——像在地摊上买东西一样想要抹个零。“你看她们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名牌,但她们会说,旁边那个店才2万,已经准备付钱了但嘴上还是要叨叨几句。但这要是讨价成功了,嘿,那人生今天就是一场胜利。”
饶咖啡里卖得最好的产品pantjoran
Dessy
Dessy在我采访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用的是繁体字,很熟练,但偏旁和部首中间空出一大块。她从小就被要求学会写自己的汉语名字。外婆张丽珠与家里同样是做咖啡贸易的丈夫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Dessy的妈妈,这是第三代了,仍然从业咖啡贸易,不过开始夹杂香料等其他商品。张丽珠在丈夫去世后也搬到雅加达与女儿一家生活。等到Dessy这一代,她原本已经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与咖啡无关。
Dessy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毕业后,她在一间小小的门脸房里创办了一个工作室,立志要走服装设计师的路。毕业不到两年,她给著名设计师尼古拉·福米切蒂(Nicola Formichetti,曾为Lady GaGa主导多年造型)发去的作品邮件得到了回复,对方希望她能将作品邮寄到美国,用于杂志平面拍摄。但是装着她梦想的包裹抵达他们办公室的时间晚了半天,就这样错过了拍摄。
在长期做贸易的妈妈眼里,时尚不是门好生意,因为它新旧交替太快了,旧的还没卖掉新流行已然开始,饶玉莲说她妈妈始终不理解,为什么不能把上一批卖掉才开始设计生产新的。更不理解的是,大老远邮寄服装作品,出钱出力,对方居然不用付任何钱。但是对一位新人设计师来说,毕业一年多作品就获得过那样的机会,是很难得的。
错失机会的Dessy沮丧了挺长时间。说起退租的面料布匹商,Dessy感慨,“这简直就是中国文化,父母总是希望孩子能子承父业,但年轻一代又总想拒绝”。后来她妈妈更改了战术。有一天,她妈妈递给她五公斤熟豆,没说是哪个产区的,没说是何种风味,更没有传授销售经验,只是说,“你拿去想办法卖掉”。Dessy跑了几个市场,几乎都拒绝了她,都说已经有供应商了,更何况他们不会从陌生人手里买东西的。那次Dessy大概想尽办法卖出了2公斤,不过她从此开始对咖啡上了点心。
她开始跟外婆学习烘焙,外婆带她去见擅长烘焙的朋友拜师,花了几年时间,Dessy训练自己记住了不同风味。真正开始做咖啡馆后,她发现自己很能沉下心,她跟妈妈说:不要干涉我,让我自己做。二层有两张长桌,这是Dessy自己的想法。唐人街这个地方,是一些雅加达以外的中国人来探亲时一定会来的,所以店里经常会有超过4个人的聚会。沙盘咖啡也是她精心设计的。她想象她的客人走在街上,路过她的店门口,假如看到是漂亮昂贵的咖啡机,大概率会撇撇嘴嘀咕一句“肯定很贵”然后走掉,而沙盘咖啡这种街头感,会吸引追求价廉物美的客人走进来。
人们刻板印象里的南洋风味,原本就有一股浓重与辛辣,但我们在印尼那些天喝到的咖啡,重也几乎只重在咖啡因上,只有饶咖啡里的“咖啡水”是浓墨重彩的。比如有一款加入了肉桂,直接将肉桂插在杯里,有一款甚至加了黄油。Dessy说,对这几款咖啡,她一开始就挺有信心,因为她知道阿姨婆婆们喜欢的味道,而且她特地将肉桂放在杯子里,这种“真材实料”也是中国人喜欢的。一位住在雅加达的年轻姑娘告诉我说,她是中文老师,她带从万隆过来玩的朋友与妈妈到这里是因为总要来逛一逛唐人街,想歇一歇,德记茶室打烊早,而且光线差,而饶咖啡的确也太有唐人街的味道了,“像是来参观历史”。
日常生活里,其实没人会叫饶咖啡主理人Dessy的中文名
一个原本对咖啡没有兴趣,从小远离唐人街的年轻姑娘,恰恰准确捕捉到了一切唐人街该有的特征。某种程度上来说,饶咖啡受到欢迎,是因为它无意中在新时代里营造了一个旧时代的梦,而这个梦,普通人都能踏一步进来。
现在的Dessy每天6点多起床,咖啡馆7点要开门。咖啡馆到最后都是细碎的事,比如店员都很年轻,他们请假没有章法,很可能今天请明天的假理由是明天要去结婚;空调也有问题,我感觉不错的窗户大开,其实是因为空调一直没修好,不得已的选择,在东南亚,冷气开放依然是本地人会优先选择的。她没将服装工作室清理掉,缝纫机还在,只是好久没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