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总的过人之处(图)
西方人的歧视看外貌,一目了然;中国人的歧视听口音,张口便知。
在沪语版《繁花》里,虽然说的都是汉语,但是听一下剧中人物各种方言口音的设计,确实是下了细工夫的。
在传统上海人的眼睛(耳朵)里,中国人只有两种——上海人和外地人。而外地人,又可以分为吴语区外地人,和非吴语区外地人。
我就是吴语区的外地人。我们这种外地人有种很神奇的特点——我们能听懂上海话,但上海人却听不大懂我们的方言。
而非吴语区的外地人,基本上是听不懂上海话的。
所以你看宝总跟人说话的时候,是很讲究的。
他跟上海人自然说上海话;跟吴语区外地人,比如杭州来的范总、诸暨来的麻老板,也是说上海话,因为知道他们听得懂;跟非吴语区外地人,比如至真园的李李、沪联商厦的徐总,说的就是普通话。
甚至跟香港来的大厨,说的是广东话。
宝总这个男主角,一心只管高帅富,半点不沾黄赌毒,在剧中的人设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完美。但是这些,都说明不了他在生意场上的过人之处。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人脉,人脉最要紧的是平等和尊重。宝总在这一点上就把握得很到位,对非吴语区来的外地人,全程都用普通话这种“共同语言”来交流,以表示对对方身份的尊重。(除了说过几句可能比较难翻译的上海俗语)
在九十年代初,这其实是很可贵的一种姿态。要知道上海是大陆第一都市,上海话就是一种高人一等的身份标签,张口一个阿拉闭口一个侬,高级感便油然而生。
所以同样是跟李李说话,魏总这个从海宁来的新上海人,从头到尾都是讲上海话。还好李李也是见过世面的,上海话也能听懂。
你既然来上海,就有义务听懂上海话;我跟人只讲上海话,听不懂是你自己的问题。这可能就是一部分老上海的逻辑。
事实上,老上海人的普通话水平都是不错的,跟外地人全程普通话交流都是没问题的。
像我父母这种四十年代生人,就只会讲无锡话,普通话是说不了的。但是我在上海碰到过的六七十岁的老人,基本都能讲一口用“呀”“伐”这种语气助词结尾的普通话。这足以说明,上海人的平均文化素质是挺高的。
但有些上海人就是不愿意说普通话,似乎一说普通话就纡尊降贵,沦落到跟外地人一样的水平了。
所以你看,上海人老板卢美琳对手下的外地服务员,都是用上海话命令呵斥;而上海人潘经理对外地老板李李,就不敢用上海话应对,老板说普通话,她也只好说普通话,尽管老板也已经展示过了她的上海话听力天赋。
语言的选择,体现的是微妙的尊卑心态。
最经典的一幕,是第27集卢美琳跟李李的对话,她的心态变化了好几次。
在这之前,她的态度就是“敌对”,所以在剧中大部分的时间,她都用上海话对李李骂骂咧咧冷嘲热讽。
但是在需要李李帮忙的时候,她的态度就转成了“恳求”,换成了普通话交谈。
中间看李李没有被说动,她的态度又转成了“威胁”,上海话和普通话夹杂。
最后看没有戏唱了,她的态度再转成了“敌对”,撂下一句上海话转头而去。
从盛气凌人,到软语求人,再到摔门走人,上海话跟普通话之间的转换,其实就是倨傲和恭敬之间的转换。
以卢美琳为代表的上海小市民,表面上看是在大城市做大生意,但骨子里还是小农经济的思维,没有敞开怀抱去接受商业文明。
小农经济靠的是占领,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想尽办法排斥外来人口的入侵;而商业文明靠的是流通,不仅要从自己的世界走出去,而且要把外面的世界引进来。
这就是宝总的过人之处,他和玲子、汪小姐一样,都走出了小农经济的排外思维,毫无芥蒂地跟外地人谈生意、谈合作。所以他们可以称为大市民——真正的大都市居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同样是在跟外地人的交手中败下阵来,卢美琳显得气急败坏、如临末日,宝总就淡定从容、宠辱不惊。因为宝总看穿了商业文明的本质,不在于一块块静止的领地,而在于一个个流动的机会,机会是不分合作者的户籍、出身、语言和口音的。
我是九十年代末到上海读书的,那时候无论在班级还是寝室,基本都是上海人和外地人一比一的比例。
上海同学之间会讲上海话,但是他们跟我们这些外地人交谈的时候,也会自然而然切换成普通话,不管面对的是吴语区还是非吴语区。
这足以说明,九十年代末的上海,相比宝总的那个时代又进化了,上海人更加懂得如何尊重外地人了。
有一次在外校上计算机课,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学生用转头用上海话问我“现在几点”,我看了看手表以后用洋泾浜的上海话回答她。后来我的上海同学对我说:这样不懂礼貌的人,又何必理她!
这说明在我同学认知里,当时上海已经有大量听不懂上海话的外地人存在,所以面对陌生人应该默认用普通话交流,上海话张口就来的人都是不懂礼貌的。
从“除了上海都是乡下”,到认识到外地人跟上海人是平等的、也是值得尊重的,这种从小市民到大市民的心态进化,可能正是从宝总那个时代开始的。
没有这种进化,就没有今天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