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横店,到处是霸总、赘婿、婆媳大战(组图)
12月6日清早,一家四星级酒店被剧组占领。男主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进人群,“逆流三千里,飞跃九重天。我再也不是任由你们欺凌的赘婿,记住,永远不要欺负一个小角色,因为他会成为你们的梦魇!”伴随着犀利呵斥,男主推开众人大笑而去。按照剧情,他已死后重生,开始报复计划,最后逆袭整个家族。
●酒店大堂里的剧组。
旁边的咖啡厅,另一部《完蛋,我被帅哥包围了》在准备下一场戏。剧组和剧组之间,总有一个大嗓门的场务大哥在开拍前高喊——“都安静!这边开拍了”,声音贯穿整个酒店一层大厅,为自己的剧组争夺话语权。
●咖啡厅里的剧组。
酒店外的场地也没闲着。一辆迈巴赫缓缓行驶到正门,成乔斯饰演的霸道总裁西装革履坐在车里,为女主准备的早餐放在一旁,“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我都买了”。女主羞涩地吃了一口,成乔斯轻轻擦拭对方嘴角,眼神带着暧昧。
旁边,还有两个剧组等待进场,导演时不时打探其他剧组的进度。群演则坐在台阶上睡觉、聊天,他们是剧中豪门阔太的保镖,也有富家子弟,如果按照台词里少则几千万、多则上千亿的交易额来计算,在这个酒店里,每天至少会出现三到四个福布斯上榜人物。
●演员成乔斯和崔栖涵在车里试戏,剧本是女主替闺蜜相亲,最后和总裁相爱的故事。
●在片场外休息的群演。
如今的横店,这样的拍摄场景随处可见,街道、咖啡厅、酒店,甚至餐厅的厕所前都会见到竖屏短剧摄制组。20到40人的团队,30到40万的成本,却有可能产出和剧本情节一样收益过亿的暴富神话。如同大家所说,现在的横店变成了“竖店”。
10个月里,成乔斯出演了20多部竖屏短剧,除了两部古装的演皇子,其余都是演霸总,这次演《相亲对象是总裁》,还是霸总。他在演艺圈混了十多年,寒冬期后接戏变少了,今年二月,又从老家来到横店。剧组的房间没人,成乔斯就把简历从门缝塞进去,对角色类型也没有要求,“我不挑,能投的都投”,只要能重新接戏。
没过一个月,他总算接到一部《贺少的私宠醉妻》。第一集就是下雨的戏,成乔斯站在别墅门口,助理给他打着伞,女主站在家门口求他原谅,那是场夜戏,气温七八度,地上冒着凉气,女主上前拉住霸总的手结果被他一把推倒,女主跪在雨里苦苦哀求。“真的挺狗血的,为了短剧上线后能留住观众,前几集必须要这样。”成乔斯说。
●成乔斯饰演的霸总在和员工吃饭。
●在户外临时换装。
这部剧四天就拍完了。在横店,时间就是金钱,连着工作48小时不休息是常态。成乔斯不卸妆,不洗澡,在沙发上待一个小时,就去赶下一场戏。剧组为了压缩成本,缩减时间,拍竖屏短剧的演员都说这是“夺命小短剧”。
起初,成乔斯不适应这种节奏,之前演的横屏剧更偏向内心表达,一个情绪的爆发点要有起承转折,而竖屏剧偏向“直给”,表情要夸大,台词要大声喊出来。4天拍100集,一场戏要拍七八集,中间不停。台词量大,一旦忘词就全卡了,动作上也有更多要求——姿态幅度要变小,避免超出竖屏画面,放开身子就出画,白演了。
●成乔斯在镜头前试戏。
剧情上,成乔斯和导演讨论男女主强硬的偶遇,“怎么能那么凑巧就突然相遇了?”导演也表示无奈,“情节放大化、夸张化,才能吸引看短剧的人去付费”。
演的戏多了,不同类型的总裁,成乔斯都有涉猎——“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型,追击逃命双向救赎型,神仙下凡重生互换型,等等。九月,成乔斯推掉了十几部戏,“他们都来找我演霸总,是一种认可”,但有时,他也觉得这种认可是一把双刃剑,“演的太多了,我有些麻木了,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演”。
在短剧赛道里,热门剧目的演员会被优先选择,制作方会利用爆款演员打造爆款短剧,再培养新的爆款演员。导演项彬毅刚入行时,接到编剧给的剧本,动不动就下跪、捅刀子,他感觉变态,但为了还原剧本,也慢慢接受了,“狗血到底,说不定能玩出花,要是又不正又不斜,就没人看了,要low就low到底。”
他起初没有拍摄经验,就借鉴抖音运营思路,前3秒要出现爆点,“上来先打一巴掌,别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就会想看下去”。
●拍摄间隙,成乔斯在车里看剧本。
今年下半年,成乔斯选了像《相亲对象是总裁》这类轻喜剧、甜宠型的短剧,少一些虐人夸张的情节,更接近生活。剧中演总裁奶奶的翁燕鸣,最近的戏也接不过来了。她65岁,是一名退休老师,一直在老年大学里上瑜伽班、朗诵班、舞蹈班。一次偶然的机会,剧组来学校挑角色,翁燕鸣被选中,连拍了三部微电影,导演觉得她有表演天赋。
2021年4月,翁燕鸣来到横店,那时戏少,只做了几次前景和特约演员,没戏接的时候在寺院里做义工,好在有退休金,还禁得起折腾。
●在角落里休息的翁燕鸣。
翁燕鸣最早拍竖屏短剧是在前年年末,那时候在横店,竖屏剧组寥寥无几。翁燕鸣扮演一位富太太,台词不多,现在还记得几句,“要想做我们苏家的女婿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后来翁燕鸣又演了几个太太,嫌贫爱富的,重男轻女的,一次她饰演的奶奶,张嘴闭嘴骂孙女,翁燕鸣说,“我曾经是老师,张口闭口骂人感觉特别不爽”。
那时翁燕鸣觉得这类短剧剧情低级,自己也有孙女,怎么可能在众人面前这么说。一些演员朋友劝她少接这种戏,对演艺道路没好处。到了今年四五月,竖屏剧组越来越多,一些老演员和有名的导演都开始拍竖屏了,翁燕鸣说,“现在就是这个行情,短剧养活了横店一大批演员”。
她把拍短剧当作一种体验,自己从来不看,“这种剧情看得爽,但太不贴合实际了,可能现在人们压力各方面大一点,看短剧娱乐一下,会解压。”
●翁燕鸣试戏。
●她准备接下来要演的戏。
女演员崔栖涵平时就是一个搞笑女,表演系毕业后,她活跃在横屏短剧领域。2021年,竖屏刚兴起不久,朋友推荐她去拍,导演对她的表演不认同,不够夸张。崔栖涵记得一次,她把横屏作品发了过去,起初定下她演女二,到了拍摄前一天,导演说资方觉得她演技不行,“我当时都想报班重新去学习一下表演,真的在怀疑人生”。
崔栖涵对台词也无法理解,“上一句话和下一句话的意思好像都一样,为什么要说两遍,完全在凑时长”。导演只告诉她,“我们不讲逻辑,要一直吊着胃口。”
●深夜室外温度低,崔栖涵在拍摄间隙取暖。
拍剧受伤也是常有的事。在戏里,崔栖涵经常会挨打、下跪,一共80多集的剧,70集都被欺负——被老公打,被婆婆打,被小三打。每天回到酒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拍拖拽头发的戏,演员不会借力,直接拽着崔栖涵的头发,从床上拖到地上。“我当时真头皮都在疼,这种剧情不会在现实里面出现的。”崔栖涵说。
那是一段极其别扭的日子。崔栖涵说自己每天都在妥协。收到剧组的邀请,她都拒绝了,给自己放了假,在家里不看手机,放音乐,抄佛经。竖屏短剧越来越火,崔栖涵身边很多前景演员和之前没有拍过戏的,都来拍了,而自己就靠一部广告片的费用维持生活,“生活很现实,一个小演员有戏拍是前提,(竖屏)短剧是一个出路。”
●拍戏中的崔栖涵。
●剧中,她要演从电动车上摔倒,试戏时不小心伤到了手。
●她在戏中和成乔斯对台词。
●开拍后,崔栖涵又换上夏天的服装,向“总裁”道歉。
拍摄前,崔栖涵会提前看剧本,选择一些符合自己的角色。记得一次剧组找她演女主,开拍前半个月把剧本发过来,定下档期。结果开拍前一天,剧组又给了她一份新版剧本,加了擦边、侮辱性的戏份,崔栖涵当场就拒绝了,“超出了自己的底线,这种戏就不会去考虑。”
今年九月,崔栖涵开始在横店租房,过去三个月里,工作似乎进入上升期。父母和同学嗑起了自己剧里的CP,拍到一些喜剧题材时,崔栖涵觉得,好像在拍自己,“我本人就是这种轻松的类型,不需要演。”她一天能工作到20小时,全国各地跑, “白天跟总裁恋爱,晚上的时候写写字”。在崔栖涵看来,自己就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小演员,“短剧给了我们很多小演员一口饭吃。”
●崔栖涵保留的剧本。
●杀青后,崔栖涵回到出租屋。
●冬天长时间在户外演夏天戏,杀青当晚崔栖涵发烧了。在医院输液时,她在看下一个拍戏时间。
24岁的导演项彬毅早在竖屏短剧圈子里出了名。在来横店之前,他一直在做上门维修手机的工作,2020年,辞职来了横店,买了台电脑,学了几天剪辑,就进了一家公司,负责几个抖音剧情账号的剪辑,单条时长1、2分钟,男女情爱内容为主。小半年后,公司接了抖音短剧拍摄项目,交给项彬毅,26万制作成本,9天时间,拍两部戏。
项彬毅开始自拍自剪。他觉得剧情号都在互相模仿,一部剧火了立马会有相似的内容出来。发现这个规律后,他就按这个规律,哪个火了就照着这个走。
●在片场,项彬毅拿着相机拍摄。
为了缩减成本,团队加上演员只有10个人,两台相机,两盏灯,场记是项彬毅自己记,一天要拍45场戏,有时摄影师实在坚持不住,项彬毅就拿相机自己拍。
没想第一部就火了。第70集,女二打电话雇杀手杀女主,需要手机特写,项彬毅直接用自己的电话打过去,播出后,项彬毅手机被打爆了,有观众打来的,要给他500万让他杀人,也有制片人找他拍戏。很多团队也开始模仿这部戏,剧情照搬,只换了个名字。
公司又接了好多剧,让他一个月拍4部,项彬毅自嘲,都干傻了。今年7月他离开公司,放慢了拍摄节奏。在越来越多的拍摄经验中,项彬毅也清楚逻辑不合理的地方如何更好地规避,“踹肚子就很不合理,难接受这些。”横店今年出产的短剧《顾少的隐婚罪妻2》,因为一段戏不符合规定标准,在11月被下架了。
●深夜,剧组里的工作人员在户外短暂休息。
●项彬毅在监视器前盯戏。
●在片场外聚集的周边居民。
在项彬毅看来,最近竖屏短剧的制作越来越卷,主演的费用去年是1千到2千,今年涨到8千到1万,制作成本涨了二三十万,更多资方入局竖屏短剧,有一些甚至砸钱百万拍一部竖屏剧。爆款演员、大众喜好,越来越成为一部短剧是否火热的决定因素。“都期待着爆款,但每天上线很多部,爆款的就只有几部。”项彬毅觉得,竖屏火爆有赌的成分在。
连续拍了八天,项彬毅的剧组拍完最后一场戏已是凌晨,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临走前大家还是合了影,在寒风中大喊“杀青大吉,充值过亿。” 充值过亿已成为横店的新愿望。
●开机仪式上,演员拿着“充值过亿”的横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