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发达的江浙城市,为什么没有夜生活?(组图)
同样“没有夜生活”,
原因各不同
被抱怨“没有夜生活”的,绝不只有苏州,可以说江浙城市普遍如此。
“江苏是早睡早起的省”这个词条,一度挂上热搜。有河南人说,到江苏读大学,第一次和室友去吃饭,“吃到九点多,被关在商场里了,走员工通道出去的”。据说“江苏省只有一个地方有夜生活,那就是江苏的高中”——“要不是为了接高中生放学,谁晚上十点往外跑?”
浙江城市的画风也差不多。有人说:“嘉兴是这样的,晚上八点我还没到家,别说爸妈了,我自己都着急。”就连杭州,都被揶揄是“唯一没有夜生活的新一线城市”,要说有夜生活,那也就是在西湖边免费吹晚风。武林夜市算是杭州市中心最热火的了,有多达240多个摊位,但据武林夜市党支部书记叶连忠透露,来光顾的,45%都是游客——换句话说,本地人对于夜生活兴趣并不大。
◎武林夜:来光顾的,45%都是游客
这可和人们想象中的“繁华江南”不太一样,但这到底是为什么?有一种解释认为,这恰恰是因为这一带历来注重教育和商业,因而人们更倾向于把夜晚投资于自我充电,迈向人生成功。有浙江人说,在本地家长的观念当中,“天黑前不在家=鬼混=人生完蛋”。这不止是一种自律的生活方式,还被看作是一种价值观:如果晚上的时间用于消费之类非生产性的活动,那就注定失败。
但是,没有夜生活的,其实远不只有江浙城市。像长春这样的老工业城市,在老一辈的心目中,晚上出门“非奸即盗”;更不用说大部分的小城市,到了晚间都是一片寂静,没什么去处。这甚至也不止国内如此,多年前有个上海旅游团去美国底特律,晚上8点后习惯性地出去逛街,当地黑社会都诧异:哪来的一群亚洲人,这么晚了还在马路上这么大摇大摆?
“没有夜生活”原本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在传统的村镇集市,通常只有“早生活”而没有“夜生活”:和大城市相反,这些地方夜间死气沉沉,早晨则热闹无比。《兴隆场》曾记录1940年代重庆周边的小镇生活:“刚过7点,临时充当米、面、棉线市场的武庙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下午1点,差不多到了散场的时候,前来赶场的人终于有工夫坐下来喝茶聊天。”别说是“夜生活”了,这些地方黄昏后基本就没什么人了。
根据法国历史学家阿兰·科尔班的研究,即便在欧洲,晚起晚睡、过夜生活起初也是“精英的生活方式”,并因为照明的进步而“具有了与现代性相联系的魅力”。像伦敦这样的大都市,1595年还曾颁布法令规定:“晚上9点之后,任何人不得在寂静的夜晚大声喧哗。”直至18世纪后,不断改善的城市照明条件,才使越来越多的市民乐于在天黑之后外出寻欢作乐,“不夜城”成了对一个现代城市的最高褒奖。
顺着这个脉络,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国内一些城市没有夜生活。那原本并不是一个问题,和当地经济是不是发达也并不存在必然联系,尤其像苏州、宁波、长春这样以制造业为主的城市,当地经济的重心并不是在消费领域,主导城市生活节奏的是工业社会那种“勤勉工作”的价值观。也就是说,“夜生活”的出现与繁荣,并不只是“有钱”之后“找乐子”的自然结果,还有赖于城市社会生态的变动。
生活方式和流行文化的变迁,也会不断重塑对“夜生活”的理解。今夏我们一家去日本的海滨旅游胜地白滨,两个孩子在海里游到晚上7点半才尽兴,结果上岸后才尴尬地发现,海边的餐馆大多7点就打烊了,有的虽然开着,但预约的客人已满,也不再接收,我们来回走了好久,差点只能吃便利店。白滨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很难想象,三亚的餐馆会这么早关门。这也不是因为当地经济萧条,只是日本人早已不再追求像泡沫经济时代那种生活了。
因此,同样是“没有夜生活”,不同地方未必一样。像底特律这样衰败中的老工业城市,夜间活动的萧条既是因为治安的恶化,也是因为原本作为消费主力的社会中产阶层的外迁,而这两者又相互强化;江浙城市倒是没有这些问题,但当地却可能缺乏支撑夜生活的消费文化;还有些城市像长春,则是城市规划上就欠缺这样的公共空间。
就算是在同一座城市里,也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老城的晚上熙来攘往,但新城的马路上却只见车不见人。国内一些城市之所以缺少夜生活,很大一个原因也在于此:老城区的大量人口外迁到新城,而城区又伴随着反反复复的开挖、拓宽、拆迁,再加上租金连年上涨,这势必让许多小本经营的夜市摊位、店铺难以为继。
像这样的现实,多年来恐怕国人也早就习惯了,甚至从来不觉得是个问题,但现在怎么成了热议话题了?
人们需要什么样的夜生活
在此值得注意的是:抱怨“没有夜生活”的,大多是年轻人,往往还是外地来的游客,也就更不会对本地生活节奏习以为常了;更重要的是,在人们心目中,“夜生活”是当地经济繁荣、城市活力的外在表征,至少夜里街头空空荡荡、死气沉沉总显得像是萧条,也因此,江浙城市竟然没有夜生活,才会让人感觉反差尤其大。
如果你觉得这只是网上一时兴起的热议,那就错了,在我看来,这也是社会心态的重要变动:至少年轻一代对“城市生活”的理解,已经不再只是原先工业城市那一套“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了(当然更别提农业社会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而转向一种对后工业社会的想象——那些社会生活更丰富、多样、有活力的城市,才更吸引人,而其表征,就是热闹的夜生活。
从这一意义上说,“夜生活”的活跃,是城市重心从“生产”转向“消费”的重要指针和推手。近来各地都在动脑筋推动“夜经济”,这不是偶然的,对当地决策者来说,这是一举多得的事:在产能过剩、出口低迷的当下,如何创造消费场景,激发社会消费就成了当务之急,而夜市虽然看起来都是小摊小贩,却可以有效地带动就业,何况还能激发城市生活的活力,何乐而不为?
商务部曾对城市居民消费习惯有过调查,结果发现60%的居民消费都发生在夜间——当然很多人白天本来也要上班;相比起来,2020年杭州仅有40%的消费来自“夜间经济”。杭州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为此提出“不夜天堂·乐购杭州”,鼓励餐饮、零售、娱乐、文化、书店等实体店铺在夜间10点至次日早晨6点提供服务,自今年7月25日起正式施行,为期三年。
有这意识肯定是好事,但效果如何?十多年前我去杭州,晚饭后散步,还经常能看到热闹的吴山夜市。这些年来,吴山夜市仍在,但感觉却大不如前,因为和一般的消费不一样,夜市是一种“体验消费”,人们之所以喜欢在夜市吃喝、购物,并不是别处买不到,而是那种“感觉”。这是一种自发秩序,恰恰与“有形之手”的干预是背道而驰的——台北夜市之所以出名,别的不说,至少有一点,他们肯定没有城管。
与此紧密相关的另一个问题在于:说到夜生活,到底人们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夜生活?沿街摆点小吃摊和杂货摊,就叫“夜生活”了吗?对一些人来说,夜生活首先指的是生活便利,如果沿街店铺8点就关门了,那也不想出门了;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夜生活是酒吧等娱乐场所的丰富、刺激生活,这就必须创造年轻人能玩乐的空间和消费场景。
因此,这并不仅仅是“松绑”的问题,还需要充分尊重、释放乃至激发社会的消费活力。前些年,我老家崇明城区的万达广场开张,其中的影城有六个影厅,当时很多人不看好,因为崇明电影院原本两个影厅都坐不满,观众从哪来?没料到,开张后上座率还一度爆满,这不仅是因为新鲜,还因为观影体验好很多,何况万达还不时能让一些明星来现场。也就是说,人们并不是不喜欢看电影,也不是没钱,只是到现在才感觉“终于有了个去处”。
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不激发新的需求,仅仅出台个文件、推出点优惠,人们并不会就此晚上走出家门。宁波、南通为了拉动夜经济,都曾宣布每晚8点后可以免费乘坐地铁,然而没用:大多数夜市到晚上九十点钟照常打烊,大家就算想花钱都找不到地方花;反过来说,谁又会为了省几块钱就夜里跑出去坐地铁?没有客人光顾,那夜市开到多晚又有什么意义?
◎为激发通城“夜经济”消费活力,南通地铁推出“夏夜出行·地铁免费乘”活动
所谓“夜经济”并不只是白天经济的一个补充,它应当是城市生活循环的一部分。现代都市给人的突出印象,就是昼夜不停。剧作家莫斯·哈特曾在其自传中感叹:“纽约这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城市令人不可思议的特征之一,就是它有大量只在晚上工作的人群。这个城市的日间生活的一大部分,都是由这些夜间工作者支撑和维系的,他们维持着这个城市隐秘的血管所必需的正常循环过程。”
在国内,也有一些城市的夜间经济做得比较好。不久前,在中国城市夜经济发展联盟成立大会上,公布的全国“夜经济”影响力十强城市分别是:重庆、长沙、青岛、成都、上海、北京、武汉、深圳、广州和天津。值得注意的是,像重庆、长沙、成都这样的城市,无论经济发达程度还是当地居民消费力,不算是最强的,但民间自发秩序并未破坏,非常多样,加上气候甚至时差等因素,对当地人来说,晚上在外聚会、娱乐,完全是很自然的事。
如今谈到“夜生活”,似乎往往就只看到其经济功能这一点,但那既不是全部,也未必是重点。之前香港宣布开办夜市,并推出更多会议与展览,以推动经济复苏,网上就有一位人犀利地评论:“香港何时活得这么卑微了?夜市能救市吗?香港是金融中心,靠的是投资融资,大量的资本流进流出,国际化、自由化、法治化才能保证资本流通安全,这个根本都丢了,夜市?卖什么?鱼丸、肠粉吗?”
话虽尖刻,却道出了真相:夜市并不只是救市的救命稻草,人们之所以想要夜生活,也不是为了助力经济复苏,毕竟你不能为了过夜生活而过夜生活,如果把拉动消费本身当成目的,那就本末倒置了。夜生活的丰富,当然是一座城市活力的风向标之一,但这从根本上说还是得顺其自然,更好地满足市民对城市生活的理解,通过城市空间和消费服务的变革,激发更多可能,至于经济活力,那自然会在你做好这些之后自然而然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