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发霉烂在地里：严重的“烂场雨”和收割机难题（组图）

最近一段时间，河南南部小麦成熟，却无法及时收割，引起热议。无法及时收割的原因，除了部分地区高速路口对收割机限行，更重要的还是因为，5月25日起，河南南部迎来了近十年最严重的“烂场雨”，即麦收时碰上连续阴雨天。

阴雨导致大型收割机难以下地，即使抢时间收割完成，而一旦错过收割时间，收割机又要跟着时令迁徙其他地方，造成剩下的小麦更难以收割。甚至已经收割的小麦，不少也已因湿度过高发黑、发芽，甚至发霉。以河南南阳为例，截至30日下午5点，全市已收割小麦面积的27.25%，仍有超过70%的小麦等待收割。

坏在地里的麦子

大东是河南南阳桐柏县埠江镇人，今年57岁，从10来岁开始，就跟着父亲一起下地种小麦。南阳市位于河南南部，较之河南其他地区小麦成熟较早，往年5月下旬开始收割。

5月16日，大东下地查看，还很开心，因为看到麦子“长得很得劲，麦穗饱满得很，大概有10公分长”。他特意拍了一段视频发在网上，视频里麦穗的黄与秸秆的绿对比鲜明，富有生机。依照大东的经验，再过一个多星期，麦子就能收了。去年，亩产是1200斤左右，小东估计，今年的产量不会低于去年，“今年3、4月份灌浆时雨水足，天气好，小麦长得就好”。

大东抖音截图，5月16日，小麦长势喜人

5月20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虽然雨不大，大东心里已经有些担心，麦子快要熟了，要是连续阴雨天怎么办？“农村有个词叫‘抢收’，每到收麦季，大家心里都提心吊胆，在跟老天爷抢饭吃”。好在22日雨停了，大东很开心，“（这场雨）就当是再给麦子包了一次浆，让它们长得更大。”23日，依然是小雨。24日，天晴，大东马上叫来了村里的收割机收麦子，总共6亩地，收了一个多小时。

大东告诉本刊，按小麦的生长习性，其实再等一两天，25、6日收最好，只是自己组里的人习惯了早收，“早收完，后面就少操心一点。”大东和本小组的村民因此躲过一劫，因为从25日开始，南阳地区连续阴雨，一直到30日，都还未停止。

根据大东的了解，村里还有80%左右的小麦都没收，那些村民原本想再等两天，一是让小麦再多长两天，二是等天晴，可以把麦子晒得更干，卖价更高。一般来说，当地农民湿麦干麦都能卖，他从收购商那里了解到，今年湿麦的收购价为8毛左右每斤，干麦则有近1块2每斤。

这些村民是根据往年的情况做出决策的，大东的印象里，5月，南阳雷阵雨居多，下一阵就过去了，很少碰到连续阴雨天。但今年就是碰上了，而且白天小雨，晚上大雨，田埂上都是积水坑。5月26日，他听到同村有人说麦子发芽了还不相信，28日，大东跑到邻村地里一看，绝大部分已经发黑、发芽了。

大东抖音截图，26日，邻村的麦子已经发黑

实际上，根据河南日报的报道，这也是近10年来最严重的“烂场雨”。河南气象显示，此次连续阴雨天气，从25日开始，一直到30日结束，持续时间长，与豫南地区小麦成熟期高度重合，尤其对南阳、驻马店等地影响较大。

黄明就是驻马店新蔡县陈店镇的村民，他运气更差。黄明种了15亩小麦，旁边还承包了9亩地，用来种梨树，梨树林里养了4、500只鸡。为了更好地照看鸡，黄明在地里盖了一间10来平的小房子，就住在那儿。

黄明记得，25日雨还不算大，一两天后，雨慢慢变大，有时也停一会，但始终没有太阳。黄明的小麦还没收，只能每天去地里看一看，“下了两天之后（27日），麦子就开始发黑了，第三天大早，麦穗里面有芽尖冒出来，再过一天去看，芽就长到一两公分了。”出芽的小麦，黄明知道卖不起价，“心里拔凉拔凉的”。

其实从5月中旬以来，黄明每天都会关注天气预报。22日，黄明就看到，未来一周可能都有雨，但当时麦子还没长好，村里也找不到收割机，就算找到了，收回来的小麦，也没地方放和晾晒，容易发霉。

赶路的收割机

找不到收割机，这也是今年河南一些地方收麦困难的原因之一。韩虎今年49岁，河南商丘人，开收割机已经17年了。每年5月20日左右，他会从商丘先赶往南阳收割小麦，4、5天后，一路往北去驻马店、周口、商丘，每个地方待几天，6月5日左右，就可以回到商丘本地。收完商丘的小麦，韩虎还要再北上去山东、河北，直到6月20日前后，才结束一年一度的小麦收割之旅。

博主@煤球晒出小麦的照片

在南阳，韩虎跟众多收割机主人一起，首先去的是唐河县，这里是南阳最南端的县，麦子也成熟得最早。今年的5月20日，韩虎照常出发，但在唐河高速收费站，他被告知，要像其他货车一样付高速费，而且收割机超高且超宽，不能下高速。韩虎觉得奇怪，往年高速公路还会为收割机开辟绿色通道，为何今年不仅有高速费，还限制长宽？

这里的限制长宽不是收割机的长宽。韩虎解释，因为收割机无法直接在公路上行驶，会用大板车运载，收割机本身就超3米宽，有3.5米高，再加上板车的高度，就超过了4米。2023年，交通运输部发布了《关于切实做好联合收割机（插秧机）跨区作业通行服务保障工作的通知》，表示对于车货总重或外廓尺寸超限的联合收割机（插秧机）运输车辆，引导其依法办理大件运输许可。而《超限运输车辆行驶公路管理规定》第三条规定，货物运输车辆车货总高度从地面算起超过4米，车货总宽度超过2.55米，总长度超过18.1米都算超限。不仅是韩虎的车，其他收割机也基本都属于超高、超宽车辆。

一般情况，如果想要下高速，必须要办理《超限运输车辆通行证》，韩虎也办了通行证，但他的通行证只能从晁陂收费站下，唐河、唐河东、卧龙等距离唐河县更近的收费站，都不允许下。并且如果下了高速，就没办法再上高速。韩虎无奈，只好多开了一百公里到晁陂收费站，再走国道回唐河。原本8个小时的路程走了一天多，21日下午，韩虎终于到了唐河县。

博主@煤球晒出小麦发霉的照片

正常收割几天后，南阳全区开始下雨。这让韩虎和随车外出的妻子都开始心慌，因为刚下完雨的地，土都湿透了，需要天晴后，等一两天后才能下地。不然收割机会打滑。韩虎到达驻马店市泌阳县是29日下午到，他记得，当天一整个下午，只耕作了几亩地。

傍晚，天下起了小雨，韩虎只能停在路边休息。当地有一大户，家里有2000多亩地，喊韩虎去看，但地里土太过湿润，只能作罢。韩虎估计，他的损失得上百万。考虑到当地即使雨停了，土地也要干上两天，才能收割，所以韩虎去的第一天就决定，30日如果再下雨，就往更北的地方走。         

时间对韩虎来说太宝贵了。正常情况下，韩虎一天至少能收7、80亩，多的能收100多亩。每个地方收割的时间就几天，为了抢收，去年韩虎甚至熬了7、8个通宵，一天下来可以挣5、6000元。韩虎家里养了4个小孩，其中两个小的还在读高中和初中，每年都需要这笔钱交学费。如今被阴雨打乱行程，夫妻两人只能睡在驾驶室里，有时睡不着，就坐一整晚。车上备着泡面和饼干，饿了就吃。

2023年5月31日，河南平顶山，宝丰县闹店镇靳李村，农民驾驶收割机抢收小麦。（图｜视觉中国）

收割机主周丽的计划与韩虎差别不大，她是从湖北襄阳出发的，本来也要去唐河，听说高速路上有限高限宽政策后，决定先在湖北宜城、随州等地收割。5月28日，她从随州走省道到了唐河。“下车后，我自己看了都觉得痛心，唐河这边3/4的地都收完了，但剩下的地里，麦子全都发芽了，还倒了一大片。”

28日又是一天雨，周丽在唐河一粒麦也没收到。29日，她从唐河出发，往驻马店走。周丽离开时，有户人家的女主人拉着周丽哭得很伤心，希望她不要离开，“他们家种了400多亩地，她怕我走了之后找不到收割机，说今年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据周丽的观察，大部分收割机确实在5月28日左右就无奈地离开南阳往北走了。原因一是南阳地里的麦子大部分都是湿的，不好收，同时天气预报也显示，30日和31日南阳可能还会下雨（的确下了）；二是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收割时节，往年6月初已经收到了商丘，今年已经晚了好几天，她必须得走，才能不打乱后面的计划。

5月30日，南阳市“三夏”生产专题新闻发布会表示，南阳今年种植面积为1094万亩，截至30日下午5点，全市已收获小麦298.1万亩，占全市小麦面积的27.25%。而作为全国小麦的最大产粮大省，河南2022年全省小麦产量 3812.71万吨，南阳占433.49万吨，驻马店占811.87万吨。

卖不出价格的湿麦

为了收麦子，陈正特意从杭州赶回南阳邓州市夏集乡陈营村。他在杭州工地做木工，每年收割季都会和村里其他外出的年轻人一样，请上10来天假回家。

5月22日，晚上12点多，陈正到家，第二天查看麦子后，估计25、6日可以收割。结果雨从25日开始下起来，连续下了4天后，28日下午才终于转阴。邻居叫来的收割机从他家门前经过，问陈正要不要收割，陈正打开天气预报，看到有几个小时的空档，立刻领着收割机往田里赶，终于顺利收完。陈正的16亩地全部收完已经是晚上8点多，几乎全部发黑，有些还长出了芽。当时没吃晚饭的陈正一点也不饿，“你给我吃肉肉都不香了”。

这些发霉发芽的小麦处理起来也很麻烦。陈正说，去年收割时天气好晴好，麦子长得饱满又不湿润，直接从地里就卖给贩子了。再往前几年，可能遇上一阵雨，麦子稍有些湿润，陈正在家里晾一晾，也能卖。

但今年，收下来的麦子被拖车拖到陈正家的坪里，堆在一起。因为阴天，加上地方小，麦子没法完全摊开，“晚上割了，早上手插进去，就能感觉到里面在发热，超过24小时就会变坏，必须赶快处理。”

29日一大早，陈正起床出门，骑着电动车去到10多里外的村子问价，对方听说麦子有芽，只出五毛三一斤，陈正听完心凉了一大截，去年麦子的价格是一块五毛多，今年只剩下个零头。他不死心，又多问了几家，基本都是这个价。镇上一个收麦商给出了7毛的价格，但需要陈正运到镇上的收购点。陈正总共收了2万多斤，一是能装载大量麦子的大车很难找，二是运费就要500元一趟。最终，陈正还是卖给了自己村里的收麦商，6毛钱一斤，再除去3分钱每斤的运费，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高价格。

卖完麦子，陈正形容自己的心情是“无奈又轻松”，他安慰自己，价格虽低，总比坏在地里好。去年他留了3000多斤麦子自己吃，今年因为发芽，一点没留，之后还得再从别处买。

在村里，陈正算收麦早的，29日，村里很多人才决定冒雨收麦子，陈正当时看见，有7、8台收割机在地里工作（往年这时往往有2、30辆收割机在田间工作）。下午6点左右，雨变大，收割机也只能停下来，收割的地不到1/4。5月30日，陈正发来的照片显示，村里大部分的地里麦穗已经发芽，或倒在田间。

陈正村里未收割的小麦倒下了一片（受访者供图）

卖麦子的这一万一千多元，陈正算了一笔账，去年肥料钱用了4000多元，得去掉；收完麦子，马上就要种秋玉米，种子花了1000多元，买肥料估计也要3000多元，再加上各式的人工、收割等费用，今年陈正在土地上等于还要亏钱。

他说自己平时在杭州工地上干活，做木工，前两年一天还能干350元一天，今年木工的价格只有310-320元一天，活也很难找。于是他只能转去做管道安装，价格也是300元左右一天，但至少有活干。

种了麦子和梨树的黄明更加头疼，他原来在海南做网约车司机，3年前为了照顾小孩才回到老家。黄明说，承包的果园今年才开始挂果，可以售卖，鸡也是今年才养，因为，他不但此前投入的资金还没收回来，至今还欠了差不多10万外账。梨树挂果前，黄明每年的收入就是这15亩小麦地，每亩能挣800元左右，夏天卖了，秋天正好给孩子交学费。

河南农业大学国家小麦工程技术中心研究员、河南省特聘教授冯伟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因连雨天气造成的大规模受灾情况在河南较为罕见，即使有也是小区域。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豫南地区整体受灾还是在上世纪90年代。

他分析，规避这类风险的方式有两种，一是改良小麦品种，“在河南地区，小麦品种多为白皮小麦，耐水性较低。一般在经历3天连雨天，就可能发芽。”但白皮小麦外，也有红皮小麦，对水的耐受度更高，在江苏等夏季降雨多的省份种植较多，只是因为口感习惯和产量，没在河南地区普及开。另一方式则是在刚下雨时就让收割机收上小麦，用烘干设备烤干，防止其发芽。但河南农村地区烘干小麦的设备并不多，成本也很高。

据河南日报5月30日消息，河南省财政将紧急下拨资金2亿元，专项用于小麦烘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