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家里哄着出国的“移民工具人”,从小被逼着学英语(组图)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妈,一次也没有。
妈妈是一个有点浪漫天真的人,在家里含着蜜长大后,又被我倒霉老爸甜言蜜语骗着私奔,然后稀里糊涂怀上我,最后又被我爸浪子情怀伤到,最后离婚。
可以想象,我本应是一个不太被期待着出生的孩子。可就算变成单亲妈妈,她也没有像曾经我看过的电视剧和小说里那样,把气怪罪于我身上。所以,当她一遍又一遍反复给我洗脑,说着:“宝贝,你之后在美国找到工作,定下来,一定要给妈妈买个大房子,带着妈妈去美国啊。“
难过伤心后,我也就那样平静地接受了。
在蜜月的时候,那时候爸妈关系还很好,爸爸带着她去了LA,从此,在她的梦里,梦想的居所有了名字,在海边沐浴着阳光的房子,有她有我有爸爸,有这个家。
虽然与爸爸的离婚让她伤心难过,但她从未忘掉过那个美好的梦。于是,从我很小很小开始,就被她规划着,如何可以出国,在海边买她想要的大房子。
在我从小被灌输的概念里,在妈妈的口中,美国很好,天空很美,我去那里的话,能交到很多很多朋友,学到很多很多像我感兴趣的,比如音乐剧,比如那些小时候在书上看到不撒手的古希腊雕像,她说在这个遥远的国度,我都能学到。
在母亲编造的这个梦中,我也喜欢上了那个想象中的美国。其实我是分不清的,我妈妈变成单亲家长后,只能一个人努力赚很多很多的钱,情绪其实也很不稳定,可是记忆中温柔抱着我看美国历史纪录片的也是她,说起美国憧憬眉飞色舞的也是她,寒暑假带我去美国玩的开心得像个小孩的也是她。
美国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充满美梦的国度,也与温柔,可爱版本的母亲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学习托福的时候真的非常痛苦,妈妈一直想让我去美国,从小就逼着我学英语,导致我其实心底非常抵触。而一个暑假,我初中一起玩的朋友们都在互串家门,放肆青春的时候,我一个人被扔在陌生的城市,毫无杂念地学托福。
你说那时候我究竟有没有怀疑过妈妈,对她有所埋怨呢,也许是有的。
可我转念一想,我这样做能让妈妈开心,夸奖,就像我从小到大得到来自妈妈的正反馈,都与我认真学习英语,取得成绩一般,我咬咬牙坚持了下来。心里撑着我度过那段时间的,也许仅仅只是一个考得托福高分后,一个来自妈妈的浅浅笑容的期盼。
我果然也没猜错,高一陆陆续续上了周末托福冲刺班后,我托福达到了一个满意的分数,妈妈看到ETS官网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她一高兴那天就带着我下了馆子,带我去吃了我特喜欢的自助。
于是妈妈又开始忙前忙后地给我张罗着,该怎么学SAT、考AP,AP要报什么,哪些好拿分。又给我报了中介,找了好几个课外活动参与,把我安排成一个要啥有啥的申请生。
妈妈平时工作忙,从小到大能陪我的时间其实特别少,可每次关乎留学的事情,她就特别上心,亲力亲为,总陪着我一起规划、商量,而我曾无数次贪恋这些瞬间。
直到,高二上学期的时候,我第一次忤逆了她的意愿。
本着对油画的热爱,也本着关于艺术背后那些关于圣经中关于神的起源,大地之母盖亚和天空之神生了孩子后,因为嫌弃孩子丑而把他们都关起来的故事,还有如法国七月革命中那种动荡中的浪漫,就非常非常吸引我。于是,出于本能的,我几乎毫不犹豫答应了这个提议。
这个事情,我并没有跟我妈细说,当时也就吃饭的时候难得见到她提了一嘴。
当时,我为了这个社团费尽心思,来回奔波,跟着同学一起出去巧舌如簧,满舌生花地拉外援、拉赞助,设计画报收集作品,熬夜到晚上三四点最后顶着黑眼圈给学校提交了活动报告,最后办成社团成立第一个展的时候,我邀请了妈妈来看,也想她为我骄傲一回。
可是她,来都没有来。
她给我发了很长一段信息,指责我最近见不到人影,居然是就为了这种“副业”,是不是辜负了她花那么多钱送我搞各种留学的东西,学各种标化。可我不解,做这个展,不也可以是活动列表的一项吗?为什么她会这么生气呢?她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我花了小心思,给她单独设计的邀请函,从艺术展开始到结束,我站在接待口等啊等,始终没能等到她。
直到后来,申请学校填专业的时候,她执意要我报医学预科以后读护理学,或者学很好找工作的CS或是其他理工科而死都不让我报文科时,我才逐渐意识到,她觉得我做的艺术社团与她给我既定规划好的路不一样。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她控制欲太强。当我稍微试着表达,我当时还不太确定自己的专业倾向,想要选不定专业,或者去文理学院时,她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从只要在家里见到我开始就一直用她各种教育理论开始长篇大论,到微信一天到晚语音轰炸我说,“你不能选除理工、护理以外的学科听到没?”,“妈妈送你出国,就是希望你能够将来有出息了,给妈妈在美国买套大房子,带着妈妈去那里生活。”再加上一些威胁,比如,“这样妈妈就不会给你出学费了,还不如一直待在我身边”。
我觉得很窒息。
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而且当时的我年纪还比较小,对自己的专业其实也没有很大的想法,于是最后,我还是听她的,学了生物之后转护理。
还有各种生物基础课,虽然是introduction,但有很多非高中以外的那些专业知识。从地质史发展到生物进化,到微观的分子生物,有机生物化学,加上英语不好,课也听不太懂。
而且我学的这个专业,在的这个学校也没什么中国人,大部分同学说话也听不懂。虽然一直在学英语,可语速快起来,是真的很难跟上,听着听着,大脑就不转了。
我也不是那种很会社交的人,没有办法交到朋友,上课也没有任何特点,教授同学从来记不住我。上完课,下课,就一个人收拾东西,离开教室,去找饭吃,然后回宿舍,做作业,三点一线。
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信息,不知道周边该去哪里吃饭,买日用品该去哪个地方买,google map一搜索能给我搜到235公里之外,该死,也不会用。最后只能无脑amazon,又买了一堆中国超市的泡面、零食,在宿舍度过一天又一天。
暗无天日,孤独至极。
我不知道她把我当作什么,究竟是她怀着关心长大的宝贝女儿,还只是为了实现她移民梦的“工具人”。
有时候,我很想摔破罐子问她,那些关心是不是假的,那些告诉我来了美国就可以学我想学的东西,是不是谎言。那个陪着我一起出谋划策的妈妈,究竟是不是她的本意?
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课的周末,我就在宿舍一躺到天黑,看着窗外的太阳,从日出到日暮,再到星星升起,月亮照亮天空。
也不会感觉到饿,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太对,看着同学苗条的身材很厌恶自己,于是每天什么都不吃,单单靠着无糖可乐、无糖咖啡和从国内带来的达喜,浑浑噩噩度过了一个学期。
可想而知,这样的状态,GPA是没法看的。
其实在一个末尾Top 30,我的同学其实都很卷。而我却开始了无休止地摆烂,课上得过且过,作业不会就谷歌翻译,大不了闲鱼摇人给我讲解,顺便把答案喂给我。GPA高不高也无所谓,反正我妈手伸不到美国这么远。
我麻木不仁,像行尸走肉,没有灵魂。
诊断书下来的时候,我没有惊讶,只是随口哦了一声,Bipolar disorder。
Office跟我谈,根据我的GPA和心理状况,建议最好GAP一段时间,先吃点药治疗,调整一下,又怕我一个人在宿舍不安全,从本来的单人间,分到了三人间,给我安排了两个室友,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
我第一次在这里,交到了朋友。
日本姐妹真的很好,从小在幸福的家庭中长大,知人间冷暖,却永远对任何人心存善意。
她知道我的情况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诧异,她很温柔地包容了我的一切,就像一个温柔的大姐姐一样,虽然她跟我同岁。在我情绪比较高的时候,她会给我做饭团、寿司,带我一起出去逛街,给我化她觉得很好看,但其实化了跟没化一样的妆(bushi。
中国姐妹也很好,就是嘴毒了一点,老嫌弃我吃一些没有营养的零食,可在嫌弃之余,会给我们做很好吃的中餐,教我不会的作业。她这个人,虽然没什么边界感,总是不打招呼地闯进我的房间,然后拿着笔记本霸占我屋里的小沙发开始做她的作业,但她也确实在用她的方式陪伴着我。
好温暖,真的。
我可能是忽然意识到了一点,我前面的人生,就很像那只被训练的狗。铃声响起,狗分泌唾液。我妈妈一开心,我识别为奖赏,下一次就会为了她这样的开心更加努力。
我究竟有没有自由意志呢?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在想这个问题。
我的思绪飘渺,回想我整个人生,早在我妈跟着不靠谱的爸爸去蜜月,再到被爸爸抛弃我们,再到我的出生,也许早被注定。
一步步相扣,导致了我妈的向往,我成长中缺乏父亲的参与,导致了我妈的情绪起伏不定,也就导致了我从妈妈情绪不定的日常中,获得的正反馈只有那些与她向往相关联,能实现她期望的瞬间。
也导致了,我成为了被奖励机制训练出来的那只狗。
我意识到问题,开始努力思考我的自由意志究竟是什么。可从小被塑造到大的我,又怎么会有很深的喜好呢?
百无聊赖,我开始在图书馆看起哲学书。我看了《苏菲的世界》,跟着小女孩游历她所见所闻。思考苏菲是谁,怎样产生的自由意志。思考我是谁,我以为的塑造,是不是就真的代表着我比其他有更多自主选择的人更“惨”?
就像《苏菲的世界》启发我的,我们都是生活在自由法则下的一员,不论个体的发展受到怎样的家庭、环境等因素,只要最终,我们能够尽可能地“自由”发展自己的能力,用我们自身的能量与力量去与这个世界互动,发挥作用,我们就是一个自由人。
而且哲学中还有一个叫做Determinismus的理论,说宇宙大爆炸起,也许一切诸已注定。
而在宏观上来看,谁又能说自己是真正自由的呢?那些看似“自由”的人,有着“选择”的权利,可那些被安排,被规划过的人生,又有什么错,又从根本上有什么差别呢?
不管人在何处,也许最终都有属于自己的价值。
就像即使,我自认已经过着很糟糕的生活了,可还是会有很好的朋友邀请我一起合办社团,也会发现,原来我也可以被室友、朋友们无理由地包容和爱着。
原来,我不需要做了什么事,或是满足了怎样的期望,才能被认真地对待,被好好地接受呀。
虽然前面的人生,我没有异议地接受了一切安排,可之后的人生,我可以重新思考我的价值,我的天赋,再为这个世界贡献自己的能量啊。
结束GAP后,我的生活渐渐回归正轨。我想了想自己的天赋点,和已经注定的处境,决定之后不学护理,转心理学。跟妈妈说了这个决定,她觉得合理,也正好可以完成她的心愿。
其实仔细想想,我是有自由意志的。专业的事虽然我不能左右,可学什么对我来说也没差。
可是像那些每个为自己做决定的小瞬间,比如,今日要吃什么饭,下次要报什么感兴趣的课,明天要化什么样的妆,上课要不要发言表达想法,考试前要不要好好复习,身边有人需要帮助自己要不要贡献力量帮一个忙,再大一些,之后要做什么样的工作,要最终在哪里定居,那些为自己做着分岔点的那些微小决定,已足以让我满足。
而我在每个决定中,会和所有人一样,选对了会高兴,觉得自己又更了解了自己一些,又在哪个方面付出了什么。
在日常生活中,可以买了好多染发剂帮同学染发,看着小红书一顿操作,想给同学染巴黎画染,却因为染色剂调色把同学变成一头绿毛,但也会把日本姐妹染成出道女团的成就;
跟室友一起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料理实验,最后谁都不乐意吃,也有照着食谱做月饼、水饺被周围人大夸好吃的瞬间;也会在圣诞节给同学做好吃的甜点,在学得不错的科目教一教同学,一起讨论题目。
有自我价值,有自己的抉择,这对我来说已足够成为值得放在心里回想好多遍很开心很开心的事。
上周末的时候,我跟同学一起去了海边,看见蔚蓝而澄澈的天空,抬眼看去不温不凉的阳光,忽然某刻眼前此景与妈妈心里的梦重合。
有机会的话就带她到这里看看吧,这个她心心念念,盼了一辈子的美国。
我算着时间,想着她应该还没睡,拨出了一通微信视频。一向忙碌的妈妈,却秒接。我说:“妈,我现在在你喜欢的海边,阳光很耀眼,天空很蓝,是你喜欢的美国。以后我努力,给你在这买大房子。“
妈妈笑得像个小孩,一如小时候记忆中天真浪漫的她。可无法忽视的,却是岁月在她眼角留下的痕纹。她说:“好啊宝贝,妈妈等着你“。
我想,罢了,这根我与她的线,终究是斩不断。除了她,我又还有谁呢。
“露从今夜白,夜是故乡明。”
何处是家?有她在的地方,大约才是家吧。
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