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考公失败,我决定“曲线上岸”(组图)
国考笔试成绩昨日公布。有人离“上岸”近了一步,有人则继续被搁浅。
“到体制内去”成了当下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选择,对“上岸”的执念迫使其中一部分人在考公、考编失败后选择了“曲线上岸”的方式,比如成为特岗教师。这意味着,要到偏远乡村任教至少三年,期满后,如果还留在当地任教的话才能定编。对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来说,这更意味着,需要熬过几年艰苦、乏味,与家人长期分离的生活。
但为了最终“上岸”,他们决定再忍忍。
还有两年多就能“上岸”了。坐在乡下小学的教室里,夏禾算着日子。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铁饭碗”。他觉得,只要有一天吃不上这碗饭,就意味着自己又多当了一天失败者。为了这个铁饭碗,2020年本科毕业后,夏禾先后考过公务员、部队文职、事业单位,成绩统统一塌糊涂,始终无法“上岸”。
沉寂了一段时间后,他去考研。再次失败。
渐渐地,夏禾打消了“上岸”的念头,他在一家教育培训公司找了份工作。当这个行业愈发不景气后,“编制”二字,再一次成了他的信仰。2022年夏天,原本对编制不抱任何希望的夏禾,找到了曲线入编的方式——特岗教师。
乡村学校里的孩子。摄影:林樾
这是中央实施的一项对中西部地区农村义务教育的特殊政策。简言之,就是公开招聘高校毕业生到偏远乡村学校任教,以此促进城乡教育的均衡发展。特岗教师服务期为3年,期满后,如果还留在当地任教的话能直接定编。
一些网上流传的“上岸攻略”中,特岗教师往往被列入其中。
观察近7年的数据可见,早在2016年,全国计划招聘特岗教师的数量为7万人,之后连续5年间数量都在上涨。到2020年时,该岗位计划招聘数达到了10.5万人。2021年,这个数字变成8.4万;2022年6.7万。
虽然招聘人数暂时减少了,但仍有不少人报考。“我去年报考时,我们省招了5000多名特岗教师。”夏禾猜测,其中不乏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曲线上岸”的年轻人。
但真的成为特岗教师后,问题来了——对于在城市生活惯了的年轻人来说,枯燥乏味的乡村生活,很快将他们带入另一种焦虑。“主要是经常见不到家人和外人。”夏禾说,如果要谈恋爱或结婚,更是得长期面临异地苦恼。
但在编制面前,很多人选择了隐忍。
来自父辈的执念
是堂哥夏林将夏禾引向特岗教师之路的。但前者至今还没能“上岸”。
夏林28岁,看起来孔武有力,但单看脸的话,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他学的是商务英语。2018年本科毕业后,考研失败,和几个同学到省城找工作。很快,几个小伙子找到了销售、公司行政和家庭教师等工作,月收入勉强负担房租和吃饭,很多时候还得求助父母。
夏林在华北平原一个地级市长大,父母长期做烟酒生意,家里条件不错。
但家人不想让独生子继承父业经商或去私企上班,他们做梦都想让儿子有个“铁饭碗”。曾经有算命先生告诉过夏林的父亲,“你家娃娃有吃皇粮的命”。
高考报志愿时,父亲想让夏林报考行政管理、工商管理、经济管理之类的专业,但夏林对这些实在没兴趣,挑选再三报了商务英语。入学不久,父亲又开始催夏林入党。入了党,他又时不时给儿子灌输当公务员的好处。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夸别人家在单位上班的孩子。
“后来有段时间,又说让我必须报公检法单位。”夏林每次反驳,父亲总说,“你以后就知道我的苦衷了。”
夏林对编制没有很深的执念,一切都是为了满足父母。为了圆父亲的梦,他报考过公务员,失败了。后来又考过一个央企的省级分公司,成绩也很差。他把失败原因归结为“没时间学习”——他把太多时间用来找工作了。他上班的地方都是些小公司,有时干一两个月辞职,有时候公司自己倒闭,夏林只能不停换工作。
唯一的安慰是,他考取了初中英语的教师资格证。这为他以后从教,提供了便利。
眼看夏林折腾半天还是进不了体制,2019年底,父亲说服儿子,让他去考个教师编。在老一辈的认知里,很多领导之前都是当老师的,“那是一种曲线从政的方法”。
工作总不稳定的夏林动摇了。他辞去了当时从事的翻译工作,放弃了4500元的月薪,回到老家专心复习,并报了培训班。2020年3月,夏林参加了当地的教师编考试,半个多月后成绩下来,又失败了。
夏林的父亲记得,那段时间儿子很沮丧,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也一度怀疑是不是算命先生算错了。就在父子二人彻底对编制失去信心时,培训班的老师建议,让夏林“试试特岗教师吧”。
“我们一家子要献给乡村教育事业了”
夏林上网查询得知,我国从2006年起实施的“特岗教师”计划,主要是为贫困、边远、条件艰苦的农村学校补充师资。按照相关政策,特岗教师3年服务期结束,经过教育部门考核合格之后,就可拿到“铁饭碗”。但也有条件——如果服务期结束,不继续在当地继续教学的话,是不给编制的。
虽然不给编制,可如果3年内考研,初试加10分;并且每年的各级公务员招考中,有关部门会面向满足条件的特岗教师设置些专门岗位。
乡村学校一角。摄影:林樾
这些信息像是给夏林的父亲打开了一扇窗。他丝毫不担心儿子要在乡下生活很久,他甚至认为,到基层做特岗教师,可以为以后从政刷履历。
做特岗教师也得考试,报名条件非常简单——本省户籍、年龄不超30周岁、学历达标就可以。夏林满足这些条件,他在2020年6月份报了本省一个县里的特岗教师。
夏林报考的2020年,他所在省份,招聘特岗教师的规模为8000多人。
和考公、考研相比,特岗教师考试要容易得多。夏林记得,就一张卷子,涉及教育法律法规、中小学教师职业道德修养基本要求、教育学、教育心理学、新课程理念等,认真复习的话,很容易考过。“我们省当时满分150分,90分及格。”夏林有过考教编的基础,复习起来很轻松。最终,他拿到105分,通过了笔试。
面试则主要考查学科知识、教育教学能力、教师基本素养、语言表达能力、仪表举止等,形式有课堂试讲和答辩。100分的总分,夏林得了89分。接下来就是体检、岗前培训。2020年8月底,夏林报考特岗教师所在县的县政府,与他签了聘用协议书。
夏林离“上岸”终于近了一步。
“一共3年,试用期6个月,那期间辞职的话要交违约金。”2020年秋季开学前,夏林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乡村教初中英语,距家150公里。一直在城市长大的夏林突然紧张起来,他担心自己受不了山里“苦行僧”式的生活。但周围的朋友都劝他,“现在找工作太难了,还是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一名乡村教师正给学生上课。摄影:林樾
直到站在讲台那一刻,夏林都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否正确。他承认自己最初的动机不纯粹——“不是为乡村教育,就是为编制”。可反过来,他又宽慰自己,不管初衷怎样,自己投身乡村教育是事实,“给个编制,也是应该的”。
和县里同期的特岗教师聊过后,夏林发现,自己的情况算不错了。因为他所在的是中学,规模不小,有几百个学生。而有的老师被分到了更偏远的乡村小学,整个学校才几十人。
他努力使自己适应乡下的生活。偶尔有打退堂鼓的想法,在父亲的不停劝阻下,也还是坚持下来了。“就是那种,待着无趣放弃可惜的心态。”夏林说,如果没有意外,今年秋季,他的服务期就满3年了。届时,他会得到编制,成功上岸。
去年,他把这个机会,介绍给正为前途迷茫的堂弟夏禾。
夏林、夏禾的父亲是亲兄弟。想到两个孩子再过几年就能拿到编制,他们觉得生活也有了盼头。兄弟俩跟别人喝酒时忍不住“炫耀”,“我们一家子要献给乡村教育事业了”。
“等拿到编制,我想办法给你弄回去”
和堂哥夏林一样,夏禾也在城里长大。只不过他更瘦弱一些,加上高度近视,远远看去,更像是出入写字楼的程序员。夏禾的同学大多都留在城里工作,想到自己为了编制要跑到乡下,这个26岁的男人心里多少有些复杂。
2022年秋季开学前,母亲早早为夏禾收拾了行李,父亲开车将他送往学校。他任教的地方与夏林同属一个县,但不在一个乡,离家170多公里。这段从家到学校的路,夏禾要先走一段高速,再走省道、县道、乡道,最后还得经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路。离学校越近,村庄和人烟越稀少。
一群乡村的孩子,正在去学校的路上。摄影:林樾
学校是九年制,从小学到初中都涵盖了,全校大概300多个学生,每个年级一个班。学生们来自周边村落,中午在学校吃一顿午餐,晚上不能寄宿。学校里有30名老师,除夏禾外,另外3名特岗老师,都是2021年到岗的。
到学校的第一天,夏禾就分到了住处。住处在教研室,他既要在里面办公,又要休息。睡觉的床摆在两个铁皮柜子后面,如果挪开柜子,就一点隐私都没有了。
算上夏禾在内,这个教研室住了4名男老师,女老师则有单独宿舍。吃饭可以选择在食堂,或是去镇上买一些食材自己回来做。如果用电磁炉做饭,学校每月会免费提供一些电,超出部分得交电费。
安顿好夏禾后,父亲回家了。临走前他安慰儿子,“等拿到编制,我想办法给你弄回去。”
由于夏禾考了初中物理的教师资格证,他自然成了物理老师。
物理课从初二开始上,夏禾以为从零开始,教起来会很轻松。可实际开课后,很多孩子完全听不懂,几乎是讲一节课,忘一节课。起初夏禾以为是讲课方法有问题,他找其他老师交流经验,同事安慰他,“能让他们初中毕业就可以了,不要在意那么多。”
教了一段时间课后,夏禾发现,这里的学生有80%是长期留守儿童,很多孩子自小就没养成好的学习习惯。他有时急了,会把调皮的学生叫到办公室,问他们脑袋里整天在想什么。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有人说想着地里的农活,有人想着怎样混社会,还有人想着在学校找老婆……
另一个问题来自智能手机。去乡下教学前,夏禾以为这里的学生不玩智能手机,到学校后才发现,在外地打工的家长们,都为留守在老家的孩子买了手机。这个原本用来和父母联系的手机,成了很多学生的“命根子”,他们用它社交、打游戏,或是拍摄“乡村精神小伙”的短视频。尽管学校不让将手机带入课堂,但没人在意。
夏禾逐渐意识到,乡村教育问题太过复杂,不是他这个特岗教师能解决的。
乡村学校的操场。摄影:林樾
夏禾的耐心逐渐消失。他几乎每周都会看到个别学生打群架、抽烟、早恋,并故意影响很多想主动学习的孩子。“还有好几次,我正上课,门口突然来个老人,将孩子叫回去干活了。”每每如此,夏禾都会制止,但没一次能成功。
他把这种情况反映给校长,校长没有搭话。后来有一次上课,班里男生集体迟到,夏禾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孩子被校长叫到自家帮忙干农活了。那之后,夏禾变得“自私”起来,偶尔也会让学生们帮自己干点儿活。
乡村花钱的地方不多,可挣得更少。夏禾每月只有2000多块钱工资,还不能准时发。他第一次拿到工资,是在上班3个月后。他所在的一个有个几百人的特岗微信群里,来自全省各地的特岗教师们经常抱怨不能准时发工资,甚至有人说“上班前半年都没发工资”。
微信群里,特岗教师们更多的抱怨是有关五险一金。
按照相关规定,特岗教师在三年服务期内,在工资津贴、绩效奖励、各类补贴补助、社会保障、公积金缴存、职称评聘、评先评优、年度考核、参加培训等各方面享受当地公办学校在编教师同等待遇。但群里不时有人抱怨没缴社保,还有老师将这种情况投诉到人民网的领导留言板。
该平台充斥着多条特岗教师社保被拖欠的举报,涉事单位处理的结果也不一样,有的马上解决,有的正在解决,有的没有理会。对于拖欠社保的解释,大多是财政紧张。
当了半年多特岗教师,夏禾的社保也还没上。但校长明确说会缴纳,“到时候欠多久,补多久。”有了这个承诺,夏禾暂时放心了。最近几天,他又有了新的任务——教数学的同事(在编教师)调到城里了,有个年级少了数学老师。
校长找到夏禾说:“数理化不分家,以后数学你来教。”对于这个安排,夏禾没有任何反驳余地,只能接受,“我以后转正时,校长对我的评价很重要。”
为了编制,他决定再忍忍。
“上岸”后
已经“上岸”的冯凯,却始终开心不起来。他在一个县里的乡村中学教语文,离家——也就是他所在省的省会城市——300多公里。
一名乡村教师。摄影:林樾
2018年离开家当特岗教师的时候,父母也说过“找机会调回来”类似的话。后来冯凯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做了特岗教师后,他甚至很少有时间回家。
由于和在省城工作、生活的女朋友聚少离多,两人的婚事一直拖到2020年才办。
孩子出生后,冯凯的心理压力更大了——照顾孩子的所有负担,都落到了妻子身上。经济上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毕竟他每月的薪水还不到3000元。因为离家太远,冯凯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每次回去,年幼的孩子都要重新认识爸爸。妻子时有抱怨,但也无济于事。
冯凯非常清楚,家里所有的事在为他让步。
2021年,冯凯3年服务期结束时,有关部门考核了他的工作业绩、教学能力、日常表现后,准备让他入编。“考核就是走个程序。”冯凯说,只要还留在本校,都能顺利入编。
入编程序办完后,教育局还与他单独签了份合同,“六年内不能辞职或离开本县,否则要承担相应罚款,并纳入黑名单。”
那一刻,冯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父母也想尽了办法,但折腾一圈后发现,别说跨市调动了,就是跨县、跨乡都难上加难。
“不是我不热爱乡村教育,这里的孩子也确实不该被遗忘,但现实的确有两难的事情,主要还是家庭吧。”这个28岁的男人身材有些微胖,说起话来慢悠悠的。他说妻子起初还算支持自己,时间久了,两人开始在电话里争吵。
很长一段时间里,冯凯一直被“调动”的事情折磨着——老婆一提,他就“胸闷气短”。最后是妻子选择了让步,她称这种情况为,“有了编制,没了生活”。
转正后,除有编制外,冯凯的待遇也提高了一些。他现在每月工资5000多元,每年还有8000多元绩效,再加上取暖费、精神文明奖等等之类的补贴,一年能发10万元左右。除了每月几百块的零花钱,他把剩下的全部转给妻子。在他看来,这是自己为家庭做的最大贡献了。但他也还是想回家,并反复打听回去的办法。
后来冯凯得知,有些地方出了个名为“归雁计划”的政策,即让身在他乡的教师回家乡教学。但这个政策不固定,不是每个地方都有,也不是每年都有。“首先有名额限制,其次,这边也得放人。”冯凯的家在省会,几乎不太可能搞“归雁计划”。他也就死了心。
他不是没想过辞职,但迫于6年合约,他做不到那么勇敢。
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冯凯在的一个特岗教师微信群里,60多个成员,都是转了正的。其中三分之一的人在市区长大,只有少量老师,本身就是乡里的。“离家近一点的老师会很满意现状,远一点的情绪就不太好。”冯凯注意到,女老师想离开的少一些,男老师则要多一些。群里偶尔也会有人调走,冯凯私信对方打听,得知他们走的是借调程序——人在新单位上班,工资原单位发,编制也在原单位。
正在上课的孩子们。摄影:林樾
社交网络上,充斥着更多特岗教师们的吐槽,太多人被异地生活折磨着。冯凯印象最深的是,不久前一个河北籍男子说,老婆是2009年的特岗教师,当年从河北师范大学毕业后,就被安排到下面的乡镇教学,已经在乡下待了14年。这14年来,他的妻子只能在各种假期期间往返于家和几百公里外的学校之间,“(妻子)一直一人在那边,老人和孩子一直跟随着我。”
还有吉林的老师发帖称,自己和丈夫都是特岗老师入编的:“结婚多年一直两地分居,孩子5岁。这又二胎了,不知道能否有相关政策,让我老公调回来。”
看到类似帖子,冯凯知道了自己一时半会儿很难回去了。有时候,他也挺矛盾,既想合同到期后,辞职不要编制了;又舍不得乡下的孩子。和孩子们相处时间久了,他也会想,如果每个乡村教师都想回到城市,这群孩子怎么办?
冯凯非常清楚,很多乡村老师是有教育情怀的,甘于留在乡村讲台。他也想做这样的人,但又被家庭困扰。“想致力于乡村教育的年轻人,是可以选择特岗教师的。”冯凯说,可纯如果粹抱着“曲线入编”的心态,还是要三思,“毕竟教育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半途而废。”
的确不是谁都能在山里熬得住的。
还有两年多才能入编的夏禾,现在最害怕的是学生放学——孩子们一回家,校园里空荡荡的,同事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走动。乡村的夜晚无比安静,备完课,他有时会给曾经的朋友们打电话。电话那头,朋友们在聚会、喝酒。酒杯碰到一起的声音,在夏禾听起来无比悲凉。
因为异地,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家人给他介绍对象,他经常被问的就是,“啥时候能调回城里?”
“不知道,可能需要很久吧!”夏禾回答。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所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