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洲复核王”郭卓坚:屡上法庭挑战香港政府决定的“长败将军”(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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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21世纪的角度去看,郭卓坚的办公桌散乱而落后:除了一台电视机,就是一些文件、几本书、饮料、药瓶。办公桌旁边放了一台多用途打印机,但它的主要功用是复印文书和收发传真。
这位83岁老人有智能手机,懂上网,却一直手写诉讼文件。除了一只狗和三只猫,法院的定制表格与A4单行纸大概就是他最熟悉的伙伴。要不是到市区上法庭,坐在这小棚内看电视新闻,就是他一天生活的开始。
图像来源,SOUTH CHINA MORNING POST/GETTY IMAGES 拿着手写的法庭提诉表格与文书分发给媒体记者是郭卓坚多年来常常干的事情。
居于香港长洲岛上的郭卓坚被媒体冠以“长洲复核王”之称,是一位法律维权活动人士。在中国“爱国爱党”舆论眼中,他是“妄图打击中央和特区政府威信”,“个人操守沦丧”的“复核狂”。
最近,香港放宽新冠病毒病(COVID-19)防疫措施之际,郭卓坚再次在大众眼前活跃起来。他对香港司法有何意义,再次成为舆论审视对象。
疫苗通行证案:“长败将军”的罕有胜仗
年过80的香港“长洲复核王”郭卓坚因司法挑战防疫政策而再受关注,但对他本人的指控也没缺席。
许多法律制度中都存在着让平民百姓对政府与官员作为提出抗议的机制。在沿袭英美普通法系的香港,这个制度叫司法复核(judicial review),由高等法院原讼法庭受理。中国大陆、澳门或台湾则称为行政诉讼。
郭卓坚到底打过了多少次这样的诉讼,似乎已到了数不清的地步。他本人的记忆是60多例,中国驻港机关直属报章曾出现过“16年提90次复核”的标题。到香港特区司法机构网站搜索判决书则能搜出自2014年以来的72份文书,当中有些属于同一案件。
郭卓坚最近一系列司法复核挑战源于9月间,警察抓捕多名医生,指控他们滥发俗称“免针纸”的《新冠疫苗接种医学豁免证明书》。特区政府继而宣布涉案的2万多份“免针纸”无效。
郭卓坚10月份赢了官司,高等法院裁定政府无权宣告个别“免针纸”作废。上任不久的特区行政长官李家超以此反驳外国舆论认为港人自《香港国安法》颁布后不再享有人权的说法。
这次胜利是短暂的。特区政府并未上诉,而是修改相关防疫紧急法律赋权医务卫生局局长颁令废止文件效力。郭卓坚认为修法中没有上诉机制“违宪违法”,提出新一场司法复核诉讼。这一次诉讼申请正如他大多数官司一样,被高等法院驳回。
图像来源,BBC NEWS CHINESE“安心出行”与场所码诞生于2020年11月,“疫苗通行证”则生效自2022年2月。
于是,郭卓坚把目标转移到“安心出行”与“疫苗通行证”之上——前者与中国大陆和澳门特区众多场所码扫描应用一样,用来强制记录市民进出餐厅饭馆、市场商场、政府大楼与医院等指定场所的具体时间,还可以对与患者有交集的密切接触者等发出强制检测通知,后者则是把新冠疫苗接种证明或“免针纸”搭载在“安心出行”或其他指定政府应用内,又或带备纸本证明,没有任意一份证明,则禁止进入餐馆等指定场所。
11月的一个早上,阳光灿烂,却已有些凉意。坐在游客尚未涌至,平静闲适的长洲东湾海滨,郭卓坚声如洪钟地对BBC中文记者说:“新冠疫情还是不是紧急事件?不是紧急事件嘛,那就该取消啊!”
他后来先撤诉再提诉,只要求裁决“安心出行”违反人权,应予以撤销,理由是同时要求取消“疫苗通行证”的话,举证时涉及提交医疗专家报告等,他实在负担不了聘请专家撰写报告的费用。
但这将是一场怪异的庭审:郭卓坚在12月9日接获通知,高等法院定于2023年1月20日开庭审理取消“安心出行”案司法复核许可,特区政府继而在12月13日宣布进一步放宽防疫措施,“安心出行”多数功能从此停用。郭卓坚说,他不久后也撤诉了。
图像来源,BBC NEWS CHINESE 郭卓坚办公室内是一堆又一堆的法庭文书。这个办公室与他的住处相连,却属于东堤小筑业主立案法团。
短短数周之间,香港气温下跌了十来个摄氏度。坐在那住所旁边狭小的棚屋办公室里,郭卓坚说:“这该算得上是市民的胜利。”
但他对特区政府维持“疫苗通行证”很有意见。
“他这是要强迫人们去打疫苗。你想要进餐室吃饭,你就得有‘打针纸’(疫苗接种纪录),然后‘嘟’一下(让店员扫描接种纪录上的二维码)才可以进去吃饭。那好多人不适合打针的,他们想参加家庭团聚,一家人去吃顿饭……这成了问题了对不?”
医务卫生局局长卢宠茂教授在官方香港电台的论政节目上说:“希望大家别找错对象,我们该对抗(新冠)病毒,鼓励长者们打针,而不是鼓励他们去推倒‘疫苗通行证’。”
两星期后,12月29日,“疫苗通行证”也走进历史。卢宠茂教授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考虑到现时本港有效接种率,即计及已接种三剂疫苗,以及已接种两剂疫苗而又感染了并康复的人士,总体有效的三剂疫苗率已经达94%,我们评估维持‘疫苗通行证’可以带来的额外效益,或已未及它对社会所造成的成本。”
胜利与失败之间并非只有与讼各方的言论交锋。11月4日,直属于中国中央政府驻香港联络办公室(香港中联办)的《大公报》用一句“长洲大话精名不虚传”开首,以整页头版报道,对郭卓坚提出众多指控,包括长洲住所牵涉僭建(违章建筑),已有长洲住所却占用公屋(政府廉租房)单元,和“隐瞒”与再婚妻子关系。
《大公报》进一步“揭秘”称,郭卓坚“与反中乱港势力关系密切”,这所指的是协助他出庭的律师,包括该报所称的美国总统拜登(Joe Biden)“老友”关尚义(John Clancey)。关尚义受雇于香港民主党前主席何俊仁的律师事务所,两人曾分别因不同的中国《香港国安法》案件被捕。此外,郭卓坚也曾是民主党党员。
图像来源,SOUTH CHINA MORNING POST/GETTY IMAGES 何俊仁(左)与关尚义(右)均曾协助郭卓坚的司法复核诉讼。
报道刊登后数天,郭卓坚在法院门外对一群媒体记者说:“中央给我们的权利哦!我去司法复核有何问题?你拼命去找黑材料,证明你什么都不懂。”
郭卓坚不久后宣布把公屋单元交还政府。香港特区政府房屋署回答BBC中文记者查询时,只证实单元已被收回,并未说明到底是郭卓坚主动交还,还是当局执法收回。
交还公屋单元的消息公布后数天,特区区域法院对壹传媒创办人黎智英下达“力高欺诈案”判刑——五年九个月监禁。法庭认定黎智英让其私人公司力高在建于政府工业园土地上的壹传媒暨《苹果日报》报社大楼内运营,事先未请准工业园管理方,就是欺诈政府。
这似乎给郭卓坚带来了灵感:他入禀法院申请又一次司法复核,要求禁止担当检察工作的特区政府律政司刑事起诉租务“违约”案件。郭卓坚否认这是为了黎智英“力高案”而提诉,但称他退还公屋单元一事,使他成为这次案件的持份者(stakeholder)。
是否某议题的持份者,是法庭会否接纳司法复核申请的重要元素。郭卓坚在“免针纸”诉讼里便几乎遭遇这样的滑铁卢:他申请法律援助来支付诉讼费用,但特区政府法律援助署指出,郭卓坚打了三针新冠疫苗,不用领取“免针纸”,不算持份者,因此拒绝批给法援,但郭卓坚成功向法院上诉此决定。
没去眷村的台大毕业生
图像来源,AFP 郭卓坚在中国国民党军眷聚居调景领时到此上学,继而到台湾升读大学。
问郭卓坚为何开始打司法复核官司的生涯,他其中一个解释是:“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法律,我们受了公众恩惠,有奖学金。等我们退休了,我们是不是该回馈社会呢?”
这得从他的出身说起。
郭卓坚1939年出生于香港,是十兄弟姐妹中的“三哥”。未几战争爆发,日军侵华。据郭卓坚本人所言,其先父赴重庆参军,给新一军担任翻译官。1941年12月日军进攻香港,母亲带着一家人逃难到越南下龙湾,直到日本投降后才返回香港。
郭卓坚一家并未像多数中国国民党滞港军眷一样住进调景岭难民营,反倒他自己后来入读了调景岭的学校,“因为养不起那么多人嘛”。
當時国民党政权透过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今台湾中华救助总会)协助调景岭学生赴台升学,郭卓坚就此去了台湾修读本科学位,入读的是国立台湾大学法律学系。
“老师第一课就说,你得知道,法律是不应该有私人理念的。”郭卓坚只记得说这番话的是一位陈博士,具体名字已记不起来。
郭卓坚22岁毕业之后回到香港,在港英政府律政司署(今特区政府律政司)当起了法律文员,做些翻译工作。1971年,钓鱼台列屿(中国大陆称钓鱼岛,日本称尖阁诸岛)主权问题在香港与台湾引发群众运动,郭卓坚参加了一场学生牵头的示威,遭警察打伤住院,复被警察拘捕落案控告“阻差办公罪”——相当于中国大陆或台湾的妨害公务罪——被判监三个月。
翻查历史报道,1971年7月7日,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学联)在维多利亚公园举行“保钓”集会,演变成警民流血冲突,共计21人被捕。这后来被称为“七七大示威”。那年,郭卓坚32岁。
图像来源,SOUTH CHINA MORNING POST/GETTY IMAGES 1970年代,不少香港青年参与“保钓”运动,一些在抗议过程中被警察拘捕。
出狱之后,公务员当不下去,郭卓坚开始在打零工与到中国大陆以至于海外国家当扶贫义工(志愿者)之间徘徊的生活。直到1989年5月底,他跑到北京参加学运,“六四”事件发生之后被拘捕软禁于上海。一年后,郭卓坚逃脱看守人员,辗转经俄罗斯远东地区返回香港——这是他尤其滔滔不绝的一段经历。
按照郭卓坚的说法,他返回香港后有被警察政治部约谈,警察把他的情况上报港英政府后,他获得了英国公民身份。郭卓坚毫不讳言他目前同时持有英国与台湾护照。
为打官司,退休变破产
郭卓坚与第一任妻子育有一子二女。1997年香港主权移交前夕,家人准备移民英国,可已接近退休年龄的郭卓坚当时不愿离开,结果离婚收场。如今子女均已长大,“他们都成了大律师”。
当时郭卓坚选择迁入长洲,选择了东堤小筑——这片位处长洲海边的三层式平房群有住宅也有度假屋,不幸因为接连有岛外人租住自杀而闻名全港。
这里成为了他成为“司法复核专业户”的起点:这里要来往香港其他地方,就必须依赖公共渡轮,而且只有一家公司——新渡轮——在经营。2006年4月,郭卓坚不满特区政府批准新渡轮涨价,且形成长洲往来中环航线须补贴其他亏损航线的情况,提起了他第一次司法复核官司。
结果,郭卓坚败诉,但政府运输署许诺改变票价调整审批办法,按照个别航线而非整个经营权来处理。他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也因此在媒体间打响了名堂。
谈到他对哪一桩自己提起的官司印象最深,郭卓坚二话不说便提到丁权案。
图像来源,AFP 郭卓坚挑战新界原居民“丁屋”制度合宪性,被香港特区终审法院裁定败诉。
根据香港《基本法》与沿袭自英治时期的《新界小型屋宇政策》,新界原居民中的男性——男丁——一生可有一次机会,申请在自家土地或政府以优惠价格提供的土地上建设住房,但款式统一为三层平房——就像东堤小筑的一样——每层面积不超过65.03平方米(700平方英尺)。这就是所谓的丁权。
2015年12月,郭卓坚认为此举对其他香港居民不公平,且浪费香港土地资源,向高等法院提起司法复核。这案件最终诉至终审法院,郭卓坚获香港民主党创党元老李柱铭资深大律师代表出庭——《大公报》撰专文质疑李柱铭代表出庭是否“别有意图”——终审法院2021年6月裁定郭卓坚败诉,丁屋合宪合法。
郭卓坚曾对外宣称有考虑过此举会否得罪新界乡村势力——长洲岛本身便是新界范围——但他又称长洲街坊很支持他打这场官司。
“他们说:‘要是你真的赢了,我们就把平房都拆了,跟左邻右里夹份起来建大厦咯!’”
听上去有些矛盾,但郭卓坚这位“外人”跟长洲邻里的关系似乎不差,甚至还曾当过东堤小筑业主立案法团主席——这是香港私人住宅屋苑和资助出售型公营房屋法定须成立的自治管理组织,跟中国大陆的居民委员会有其相似之处。
今天,郭卓坚再也不是法团主席。电动轮椅开到东堤小筑正门牌匾前,郭卓坚说:“我买过三个单位,结果输着输着就没了。”
输的是官司。房产没了,据郭卓坚声称,如今仍在居住的东堤小筑单元是租来的,相邻的棚屋办公室则属于法团,是法团允许他继续使用。
图像来源,BBC NEWS CHINESE 曾有基督教会刊物引述郭卓坚说,他的诉讼输了是应该,赢了“是神的恩典”。郭卓坚否认自己是基督徒,但称他相信有神的存在。
卖掉房产不是他要承受的唯一财务结果:2017年9月,法律援助署以郭卓坚此前三年先后21次申请法援被拒绝,属滥用法援制度为由,颁令三年内不审批其涉及司法复核案件的法援申请。郭卓坚对法援署提起司法复核诉讼,失败收场。
然后,律政司指控郭卓坚因此前数起案件败诉而被法庭裁定须支付诉讼费用于政府一方,合共拖欠政府156万港元(19.96万美元;139万元人民币),遭律政司向法院申请他破产,高院于2020年7月颁布破产令,为期四年。郭卓坚目前靠政府“综援”救济金生活。
坚持与引退
每提起一次司法复核诉讼,入稟人首先要提交指定表格,列明起訴內容,並繳交費用1045港元。郭卓坚并未提及他目前领取的每月综援金额,但据特区社会福利署公开指南,65岁以上单身者每月发放3915港元,若被判定为“需要经常护理”,则为每月6655元。
“本来吃一碟饭的话,我就吃一碗饭罢了。我就省那钱来入禀,1045元,就是这样。也许对我的身体好呢!”
图像来源,BBC NEWS CHINESE 郭卓坚与一狗三猫依靠政府救济金度日。
郭卓坚如今勉强可以自行走动,在长洲岛上能依赖电动轮椅代步,但孤身一人坐着电动轮椅到市區并不方便。然而,行动不便与破产并未刹住郭卓坚继续提出诉讼的念头,比如最近针对防疫规定的司法复核。
甚至说,《香港国安法》问世也未能完全消灭他提诉的坚持——新法颁布后几天,郭卓坚申请司法复核,理由是时任特区行政长官林郑月娥“失职”没能让香港根据《基本法》第23条规定落实国安立法,“迫使”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颁布《香港国安法》,要求法庭颁令修改他认为《国安法》违反香港《基本法》的部分。法院驳回了申请。
“免针纸”案中,特区政府以修法来化解对其不利的法院判决,但郭卓坚依然寻求走着司法复核的老路。他经常背诵着香港《基本法》第35条:“香港居民有权对行政部门和行政人员的行为向法院提起诉讼。”
他据此认为,司法复核是中国政府给予香港人的权利。“要是你有权不懂用,是你自己蠢而已。”
从前,郭卓坚好些司法复核诉讼入禀后,一些个人或泛民主派政治人物会“加入战团”提诉。《香港国安法》实施后,跟郭卓坚“并肩作战”的人几乎都不见了。
“大家都怕了《国安法》……我可无所谓了,一个人,你要抓我进赤柱就赤柱吧。”
赤柱监狱是香港守卫最为森严的监狱,你能想象的“甲级重犯”都关押于此,其中还包括了黎智英。
图像来源,SOUTH CHINA MORNING POST/GETTY IMAGES 郭卓坚说不再坚持找“接班人”,但若有人站出来,他打算退下来。
他曾对外谈过找“接班人”的问题,如今他的看法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坚持多几年吧?也许老得走不动了就不去(打官司)了。也许有个后生仔站出来接班,而他是很清晰的,很懂法律的,那他一直打下去,我是不会跟他争的。”
面对亲政府阵营不时的指责、质疑与否定,郭卓坚显得淡然。他说自己只是个“过客”。
“也许明晚我睡着了再也不起来了,那要是有神的话,就让神来说我一生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还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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