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姑娘,在1000℃高温下创作8年,斩获国际大奖(组图)
长春姑娘赵瑾雅,是一位,也是玻璃艺术家。2017年,年仅23岁的她,在捷克领取国际玻璃奖项“李宾斯基”奖,成为该奖第一位中国获奖者。
玻璃吹制工艺,要在超1000℃的炉温前工作,几何造型的克制冷静,色彩变幻的热烈情感,很难想象眼前这位纤细的姑娘,可以完成如此复杂和大体量的作品。在国内,全职投入玻璃创作的职人和艺术家,只有二三十人,“能坚持下来真的蛮难的,但是既然选择了,我就要坚持。”
2022年9月,一条在景德镇见到赵瑾雅,实地探访玻璃吹制现场,也与她聊了聊8年的玻璃创作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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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瑾雅和今年新作品合影(摄影:何俊杰)
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9月初,景德镇渐有几分秋意。赵瑾雅在陶溪川玻璃工作室的驻地,也即将接近尾声。
时间推回到2014年,她20岁,在中国美术学院念大二,那一年她在杭州看了一场国际玻璃展览,深受震撼,决定不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于是读本科、研究生、博士,在玻璃艺术领域,一做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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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木板给玻璃塑形
(摄影:Rachel)
在赵瑾雅念大学时,中国美术学院的玻璃专业才成立10年,“很难坚持”,毕业生选择做玻璃艺术,需要面对一定的挑战。但她在如此小众的艺术类别里,很快做出了成绩,并受到国际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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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瑾雅的玻璃参展
苏州园林艺术节当代艺术展 2021年(摄影:何俊杰)
作为独立玻璃艺术家,她的研究生毕业作品一经展出,便有画廊前来代理。这些年,作品陆续在英国、美国、意大利、德国、捷克、爱尔兰等地展出。
她的直率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有北方的爽朗性格和南方的灵巧身型,一笑起来,眼睛就变成弯弯的,仿佛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会被笑声所填满。关于她与玻璃的故事,以下是赵瑾雅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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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镇陶溪川产业区
今年4月,景德镇陶溪川玻璃工作室邀请我来驻地,这是国内第一家可以把环境做到这么好的工作室。
我主要做的是吹制玻璃,每天都要面对1000度以上的炉温。今年夏天高温高达40度,你可能站一会儿就觉得自己要融化了。
吹制玻璃工艺门槛比较高,你首先要克服对于热、对于未知的恐惧,在挑料炉和遛火炉之间往复操作,在手臂下面给高温的玻璃塑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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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挑料炉前挑玻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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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湿报纸给玻璃塑形(摄影:Rach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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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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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专门制作的工具台对接作品部件(摄影:Rach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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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玻璃作品进行打磨
吹制的第一步,是打开挑料炉的炉门,用1.4米长的不锈钢吹管来“挑”料。“料”指的是熔融状态的玻璃,挑出来之后,我们会用打湿的报纸、木板、石墨板来给玻璃塑形。
为了让玻璃始终保持柔软和高温,近旁还有一个遛火炉,要不断地把玻璃放进去加热;退火炉的作用,则是根据玻璃作品的薄厚,调整它的退温曲线来给作品降温,一般要放置24小时,防止玻璃在退温过程中裂开;等玻璃冷却下来,还需要进行冷加工,包括再次塑形、调整细节、喷砂和打磨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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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玻璃老师们一起合作(摄影:何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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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与赵瑾雅合作多年的玻璃老师 巩克海 李富昌 张平(摄影:何俊杰)
因为我的作品体量比较大,需要团队合作,和我合作很多年的三位老师也在这里。巩老师审美很棒,也很懂我的点,一个极小的弧度细节,我一说他就能领会;张老师是一个超级有耐心的人,力量很大,只有他在我们才敢做大型的作品;李老师是一个古灵精怪的老师,性格很活泼,眼疾手快,在创作过程中,需要任何工具,他都能马上做出来。我常常说他是短跑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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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里满墙的1:1作品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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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颜料块
我的作品草图都是1:1的,他们很可爱,常常会开玩笑说:“瑾雅,你到底还有多少那种讨厌的图?”
我觉得“吹制”是很讲逻辑的事情,我们要先想出来一步一步怎样做,哪怕一步做错了,后面都没办法实现。我做作品的失败率很高,现在有一件作品,底下的部件吹了7次都还没成功,老师开玩笑说,“小八也死在了摇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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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洱海18:37》2022年
今年的玻璃创作分为两组,第一组追溯了过往的记忆,第二组则是我关于今年酷暑的体会。
记忆中,洱海日落时,阳光从云的间隙洒下来,眼看着太阳慢慢落山,仿佛闭上眼睛,整个眼前都是这种很艳丽的橙色。
▲《旧时集》2022年
摄影:何俊杰
《旧时集》是关于之前在海边的经历,还记得弟弟在玩沙子,不舍得离开,当时全家都在一起,很美好。现在疫情,没法去跟他们团聚。所以这件作品,追溯了那年夏天的家庭记忆,我个人的心情,还有整个世界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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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之年》2022年
《回忆之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其中包含很多仿佛在吹制工艺中不可能实现的造型,但我们却实现了出来。它的色彩很丰富,顽皮却也很冷静。那些球球,都是在吹制过程中粘上去的,需要在短时间内判断它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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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中莲》2022年
夏天的色彩总是很直观的,不论什么颜色,在阳光的直射下都变得更加闪耀。我很喜欢荷叶的形态,它们平平整整浮在水面,有自然的力量与美,《池中莲》想要呈现的,首先是一个3D的环境,荷叶莲花一层层叠起来并缩小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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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2022年
除了绿色之外,夏天还有天空的蓝色,晚霞的紫色。我在《绿野仙踪》顶部,做出一些颜色的反应,达到龟裂的效果,就像湿漉漉的青苔,石子上面滑溜溜的。它是一体成型的,在工艺上挑战也非常大。
这些作品围绕着几个核心:几何形态、色彩变幻、磨砂质感,完全不认识的人过来参观,很快能认得出“这个是瑾雅的作品”。而我和玻璃的缘分,要从大学说起。
▲23岁时,赵瑾雅在捷克
领取国际玻璃奖项“李宾斯基”奖特等奖
我从小在长春长大,北方城市,冬天会下很大的雪,夏天美好而短暂。
大学的时候,我考到中国美术学院,全家也搬到杭州生活。北方天气对于人性格的影响,就会比较直爽一点,到杭州之后,感觉周遭的人与事物多了几分温柔。
进到中国美术学院之后,大二分专业,恰好在那一年,我在杭州看了一场国际性玻璃展览,叫“透器透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玻璃的作品,被震撼到,我就说我一定要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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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瑾雅大学时期的玻璃作品《乱序》(摄影:张云鹏)
本科刚刚接触这个材料,铸造、吹制、灯工,还有一些镶嵌之类的冷加工,每个工艺都会尝试。还去浦江买大块的水晶玻璃料,切割成小人的形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推倒,感受它晶莹剔透和易碎之美。
说实话,玻璃专业坚持下来真的蛮难的,在国内,很大的困境在于你毕业了之后,很难找到相关方向的就业。可能跟我的性格也很有关系,从小比较一根筋,既然做了就要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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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瑾雅本科毕业创作《氤氲》(摄影:张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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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捷克和作品合影留念
我的毕业创作和雾霾有关。3件作品是吹制和冷加工工艺的结合,剩下的4件作品,我在玻璃球里边用激光雕刻出城市的形状,用喷砂和渐变的效果来表现雾霾,探讨环境对人的影响。
《氤氲》获得了毕业展的金奖,也入选了捷克的国际玻璃奖项“李宾斯基”奖。
作品在开幕式前一个小时到了捷克,当地的一个朋友开着车就去把它接了回来,放进了展厅。一切都很梦幻,这个事情就真的发生了,当时我得到的是特等奖,也是第一个中国获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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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读研究生时期
2017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很幸运的,我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被公派到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继续学习。这对我而言是一段新的旅程。
研究生同学中,甚至还有五六十岁的退休护士,她退休后重新读了一个本科,再来读研。大家都会非常严格,批判性地来讨论你的作品,指出你的优点和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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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和金属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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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存在》2019年(摄影:Alick Cotterill)
当时我做了一系列和金属结合的作品,还记得做玻璃和金属是在两个校区,我就提着金属去抛光、压弯,再跑到另一个校区做玻璃。玻璃加热到高温是熔融状态,当它放到冰冷的金属上面时,它就显得那么温柔,等它冷却,慢慢又变回坚硬,这个过程也给我带来很多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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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存在Ⅱ》2019年
第一个研究生毕业后,来到南伊利诺伊州大学做驻地艺术家。当时我住的地方还挺与世隔绝,学校周边都是山、水与湖。冬天极度寒冷,夏天酷热,地面上都是烫干的蚯蚓。
我做了一组作品,来反应当地夏、秋、冬季的变幻,从红色到蓝色,像一个流动的线条,阳光、雾气、雨、雪与水中的涟漪都呈现在作品里。
驻地结束之后不久,疫情便开始了。
疫情爆发后,我一度被困在国外,经过半年的独处,几经曲折,2020年底,终于回了国。在机场时,看到网上有一句话,“看着嘈杂的人群,仿佛就回到了人世间”,我觉得我也有同感。
2020年底,我去山东进行已经搁置一年的创作。山东淄博博山,有很完善的吹制工厂,不论是小型工厂还是大型的流水线,都很成熟,而且有上百年的吹制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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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底,在山东工厂做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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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间隙,烤烤火
山东的冬天很冷,工厂里的条件也挺艰难,没有空调,门也是漏风的,到了晚上,大家关了炉子,我想统计一下作品,发现手指都僵到不能动。
由于我东西又脆弱又薄,必须在工厂里来回跑,每天的体力消耗也很大,最初工厂的工人也不理解,会问我,“你每天到底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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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存在Ⅲ》2020-2021年(摄影:王志)
这组作品你可以看出来,色彩都会比较淡。紫色这一件,我觉得自己就像困在里边的人,也是我当时心境的一种折射;粉色的这件作品,内部有一个很纤细的玻璃丝,从上面一直贯穿到底下,就像空气环境凝固在那里,这其实都是我对当时处境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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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再次到山东工厂做创作(摄影:熊)
第二次去山东创作,是2021年夏天,我恋爱了。
当我在高温的工厂里创作时,男友就在旁边陪着我,完整地记录下创作的过程,还记得当时工厂里的温度高到他的电脑都无法开机。
▲《不存在的存在_雙》(摄影:何俊杰)
整组作品都有一种愉悦的气氛在里面,仿佛一个稻草人矗立在那里不动,一个玻璃罩罩在它上面,时间凝固了,感觉一切都很美好。
恋情确实对作品有影响,所以那组作品的色彩相对之前的系列,更加突出与明亮,又很甜。作品的名字叫《不存在的存在_雙》,不仅是我作为参与者与旁观者的双,也是情感的双,还是冷暖色调对于情绪影响的双:暖色通常会唤起幸福、乐观和活力的感觉;冷色通常是平静和舒缓的,但也可以表达悲伤。
做玻璃创作,从本科到研究生,转眼已经8年了,现在我还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读博士,想更进一步研究环境和气氛在吹制玻璃作品里的表现。
今年在景德镇的创作状态特别理想,没有太多嘈杂的事务干扰。我常和朋友说,陶溪川像一个“社会主义理想社区”,墙面还留着一些往昔的痕迹,比如大字“努力才可以成功”。
在厂区里,我的生活轨迹就是工作室、公寓、食堂、健身房。一开始给我们发的都是纸质的饭票,现在才有饭卡。日常除了创作,也会和朋友去大自然走一走。
但是远程读博,感到并不完整,计划年底可以去英国继续完成博士学位。
其实做玻璃到现在,一路都很幸运。研究生毕业展时,有画廊看到我的作品,便和我一直合作到现在,让我可以不为生计发愁,更专心地投入创作。所以即便玻璃是一个很小众的艺术门类,我还能持续地做下去。
几年前,有一个学妹突然发消息给我,说“学姐你现在就打开窗帘,我看着今天晚上的月晕,就想到了你的作品。”
其实我想表达的东西,就是生活中的诸多美好,它可能是很抽象的,你这一秒不跟别人说出来,下一秒就忘了,而我把它凝固、存留在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