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厂女工因热射病死亡:工作几乎无休,火化时仍欠6万多医药费(组图)
农妇韦巧连又要上班了。洗碗厂车间闷热,透着剩饭馊味,54岁的她平日里没少和丈夫抱怨装碗、摞箱的疲乏,但6月25日这天,她还是骑上电瓶车,赶去离家近12公里的洗碗厂。
每月平均三千的工资到账,不识字的她会让丈夫再确认下,她想给儿子攒彩礼、攒房子首付,也给自己攒点养老钱。
下午5点,一切都来不及了。丈夫王启三去工厂接妻子下班时,看到她昏倒在厂门口附近的树底下,脚耷在路边,口吐白沫,热得一个劲儿往上喷气。妻子被送到医院后,直接进入了ICU。7月7日,她因重症中暑、即热射病引发的多器官衰竭死亡。
据国家气候中心监测,6月1日至7月12日,国内平均高温日数为1961年以来历史同期最多。河北、陕西等多地高温日数较往年增多5至10日。入夏以来,媒体已报道多个热射病死亡病例。
如今,距韦巧连离世已过半月,一道阴影仍笼在家属心间。
酷暑
中央气象台数据显示,6月25日星期六,开封市白天平均温度为36.9度,最高气温37度。
韦巧连就职的河南众碗典范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下文简称“众碗公司”),其车间同样难抵炎热。
韦巧连前工友庄燕华在去年7月离职,她回忆,一到夏天,因为车间空间大,仅有的一个冷风机悬在头顶,“制冷效果也达不到。”“热得很”,庄燕华说,除了包装车间,其他车间没有空调,厂里也没有针对高温工作的管理规定和防暑措施。
事发后,王启三多次去到妻子工作的车间,装箱点在工厂大门旁,紧临室外的热气,里边的两个工业风扇呼着热风。
车间流水线现场
厂里待清洗的碗碟
那天,韦巧连早上8点上班,王启三回忆,她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将包装好的碗筷装箱,再一箱箱摞好。
干了一上午,韦巧连打电话给他,说觉得不舒服,午饭吃不下,想请假,“(但领导)说你要走了,这也没人干活,叫坚持干到3点30。”王启三解释,装箱岗位共4人,当天有一人请假,这可能增加了妻子的工作量。
到下午4点,妻子又打来电话,说在厂里待着,可能中暑了,得开车去接她回家。王启三当时离厂子有10多公里,收废品的他急忙把三轮车里的东西卸了,赶到厂也5点了,之后在工友告知下,他找到了昏倒的韦巧连。
众碗公司副总经理常秋良在事后的一次调解中回忆称,下午3点左右,韦巧连因身体不适提出请假,他让她先在有空调的办公室休息,半小时后,她看着还是头重脚轻,就劝她休息到4点30分下班,和工友一起回去,“但她坚持要走。”
常秋良说,当时他在厂区巡视了十几分钟,回来后发现人走了,厂区监控显示,韦巧连离开时间为3点40分-50分。到5点09分,他接到员工电话,得知韦巧连晕倒在距厂门口100米路处的公厕旁,“我让员工第一时间打电话给120”,随后陪同就医。
从韦巧连离开厂区再到被工友发现,期间发生了什么,是一片空白。
开封市中心医院的体温单显示,韦巧连送到医院时,体温已是42度。负责了韦巧连全程救治的医院ICU主任医师罗松平回忆,当时韦巧连陷入深度昏迷,伴随多脏器功能不全、低血压、呼吸衰竭,综合多项检查,诊断结果为热射病。
韦巧连的体温单
据《中国热射病诊断与治疗专家共识》,热射病,即重症中暑,典型症状为核心温度升高大于40℃、中枢神经系统异常,并伴有多器官损害,严重者危及生命。
“热射病死亡率在60%以上”,罗松平解释,热射病可分为劳力型和非劳力型,前者主要与户外高温劳动相关,后者则为室内没空调、通风差、未及时诊疗导致。结合韦巧连的具体工作,罗松平认为她更倾向于劳力型热射病。
罗松平表示,如果一出现头晕不舒、体温升高等症状,就打120,“可能结局又不一样了。”因为热射病的主要损害在于体温失调,“就像茶壶煮水,水没烧干,温度还可控,一旦干了,茶壶温度就会急剧升高。当体温超过40度,时间越长,对全身损害越大,尤其大脑最为脆弱。”
韦巧连6月25号的脑电图报告显示:极重度异常
7月5日,韦巧连住进ICU第11天的诊断书
罗松平回忆,治疗一周后,韦巧连的体温、脏器有所好转,但脑子伤得太重,基本接近脑死亡,导致脏器再度恶化。韦巧连的女儿难以接受,拿着病历本去问郑大一附院的专家,专家同样判断为脑死亡。
7月7日8点21分,韦巧连因多脏器功能衰竭死亡。得知妻子抢救无效时,王启三难过得直揉心口。
韦巧连与女儿的合影
韦巧连的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
农妇与女工
王启三猜想,25号那天下午,妻子可能是实在坚持不下,才上办公室请假休息。应是搁了活,一直坐办公室觉得不好意思才走的。
庄燕华2020年进入众碗公司,她印象里,厂里没有工休、节假日和周末,有事请假扣一天工资。平时一天干8小时,加班15块一小时,五一、国庆等假期最忙时,4个装箱工人装2万多套餐具,但加班费不变,也没有高温补贴等待遇。
厂房里的员工守则公告
企查查资料显示,众碗公司成立于2018年12月,注册资本500万人民币,社保参保人数为0,具体社保信息未公示。公司大股东、法定代表人、最终受益人、实际控制人经多次变更后,皆为张国富。
韦巧连儿子王斌告诉记者,在母亲去世后,他多次到厂里找负责母亲工伤责任认定的领导,发现张国富仅是工厂里的维修工。
河南众碗厂房里的公司组织图
这些信息,王启三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老板抓得很紧”,妻子上班得交手机,中午吃饭只有半小时。加班十几二十分钟不算工资,干满一个钟头才算。有时早、中、晚都要加上十来分钟班,平时工作,也是随叫随到,厂里拉了工作群,常是提前一小时通知开工,有次晚上6点开工,妻子下班到家已是深夜。
韦巧连的工作群聊记录显示,员工上班时间不固定
韦巧连的工作群聊记录显示,员工上班时间不固定
韦巧连的工作群聊记录显示,员工上班时间不固定
去工厂上班前,韦巧连的大半生在周口市沈丘县的一个村子里度过。
1991年,她通过媒人介绍与小两岁的王启三结婚。那时,王启三在造纸厂上班,平时也给人家拉麦秸、装车,打些零工补贴家用,婚后,韦巧连在老家带孩子、务农,种点菜自己吃。
生活过得拮据,交完公粮,钱总是剩得不多,王启三记得,小孩一两岁时,家里穷得“年都过不去”,猪肉一斤2块5,是找别人借了钱买的。
俭朴日子过了10来年,韦巧连又跟着丈夫上工地做起短工,搬砖,挑水泥——丈夫所在的造纸厂,因为污染问题关停了,而家里种的几亩坡田,一年三五千都挣不到。
后来,王启三听说收废品挣钱,又和同村的跑到开封收废品。等小孩大了,韦巧连也跟着一起。公婆俩踩着三轮,收、推、拣货、卖,但生意还是不太好,有时跑一天,生活费也挣不到。两人在开封郊区租了房子,算上房租、小孩学费和日常开销,一年挣的两三万,到年终寥寥无几。
王启三劝妻子,天天在外奔波,那么累,太阳又晒,不如找个工厂上班,还能多挣点。于是,她找了租房附近的洗碗厂。
他知道,韦巧连最记挂的,应是让刚大学毕业的儿子王斌成门(注:结婚)。王启三说,儿子没车没房没对象,妻子“就发愁这些”。现在成个门,彩礼得一二十万,再买套房,又得近百万,但成门这事,要是向人借钱,“都低人一等。”夫妻俩想着,趁年轻,能给小孩把房贷和首付攒了,不然老了干不动,想帮也帮不上。
而在那些“趁年轻”的日子里,韦巧连几乎无休。
庄燕华说,韦巧连很少请假。像她这样每月常拿200块全勤奖的员工很少见。她的随和性格令庄燕华印象深刻,“有什么事情给她打招呼了,都能帮忙。”平时干活,她手脚麻利,偶尔包装车间缺人了,她也会去顶班。
王启三觉得,妻子上班“没缺席过”,是因为心疼钱,请一天假,再加失去全勤奖,一下少了300多。
韦巧连的工作群聊记录显示,员工每月请假一天就没有全勤奖
“农村人哪怕一天整赚100块也好”,韦巧连的小叔说,自2016年,韦巧连开始在洗碗厂上班,厂子3次重组规模,越做越大,但搬迁得越来越远,至2018年众碗公司成立,距她家近12公里,骑电瓶车要40分钟。
王斌回忆,厂子前2次重组时,工作量其实不大,到了众碗公司成立,订单一下增多,流水线上“电机经常烧坏”,家人也提议换个小厂,一个月1500也行,但母亲还在坚持。
王斌眼里,母亲性格温和,忠厚,以前饭吃不饱,但干起农活,再苦再累都能忍,“现在有个工厂能管一顿中饭,一提起来都觉得这算很好了。”
直到今年五一,韦巧连撑不住了,她告诉丈夫,不想干了,太累了,但领导下了通知,“说接下来两个月,厂里也差不多忙,任何人没事不要乱请假,要是辞职,得等一个月批准,否则(这个月)工资没有。”王启三解释,厂里压员工18天工资,有人只干十天半月的,到最后“一毛钱也拿不到”。
韦巧连的部分工资流水记录
逢年过节,韦巧连也少有自由。在外这么多年,夫妻没去哪儿玩过。即便春节,上午在家吃顿饭,下午一两点,她又要上班了。平时下班,她也不爱出门,干一天很累,多是看看电视、刷刷抖音,到十点多休息了。
今年天气热了,韦巧连下班一回来,洗把脸就躺床上休息,王启三做好饭叫她。两人通常吃一个小菜,买两块钱馍,再熬个绿豆汤喝。
王启三说,妻子上班后,一日三餐没让她管过。如今,妻子走了,“没有一天不想她。”
难认定的工伤赔偿
韦巧连去世至今,家属仍在争取工伤赔偿。
根据2012年起施行的《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第十九条规定,劳动者因高温作业或者高温天气作业引起中暑,经诊断为职业病的,享受工伤保险待遇。
工伤认定需要确认劳动关系,但问题在于,厂方并未与韦巧连签订正式劳动合同,也未给她缴纳工伤保险。韦巧连仅有一张用工证明,证明显示,其自2018年12月到众碗公司,负责对消毒餐具进行装箱。
韦巧连的用工证明
这让韦巧连的工伤认定陷入困局。上海申浩律师事务所律师、市律协社会公益和法律援助业务研究委员会副主任张玉霞告诉记者,如果是劳动关系,按工伤赔偿标准,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等规定,赔偿一次性工亡补助金等。家属可先申请劳动仲裁,不服可向法院起诉。如果是劳务关系,则不属于工伤,按人身损害及双方过错依法确定各项赔偿费用,若公司未注意提供安全防护,导致韦巧连中暑不适后,未及时治疗、任其离开,存在过错,应承担相应民事赔偿责任。
张玉霞分析,虽然韦巧连现有的用工证明具备法律效力,但韦巧连入职该公司时,已经50岁,达到退休年龄,且未签合同、未缴社保,双方倾向劳务关系——多以完成一段时间、或一个任务为期限,非长期性关系。如果家属对此关系认定不服,只能直接打官司。
但张玉霞同时强调,眼下招聘市场存在不少“混淆”:看似以劳务名义招工,其实为劳动关系,“借此规避用工成本。”张玉霞告诉记者,“劳动关系在实践中是综合考量(认定)的”,最有力的证据是书面劳动合同、社保缴纳证明,但从工资流水上,能反映按月并且相对固定支付劳动报酬、每天工作八小时以上且拥有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遵守用人单位的规章制度,一般会认定为事实上存在劳动关系。
韦巧连送医后,厂方共支付医药费近8万元,韦巧连家属及罗松平称,厂方期间多次拖欠缴费。7月21日火化那天,她仍欠着6万多医药费。
7月7日,韦巧连死亡当天的用药单显示,累计欠费60866元
据调解录音,常秋良表示,医药费一天一万多,是出于人道主义垫付,因治疗意义不大,多名股东开会后决定停付;如果走司法程序,鉴定为工伤,判多少就付多少。
王斌说,母亲死亡后,厂方曾称出于人道主义赔偿23万,其中减去已缴、未缴的医药费共计14万,剩9万现金。如不接受,可以直接打官司。
但他坦言,家人并不想走到这一步,打官司流程漫长。他们多次找厂方要事发当天监控记录、韦巧连工资流水账单,及要求厂方签署工伤证明书,厂方均未答应。
厂方不愿签署韦巧连的工伤证明
澎湃新闻记者就韦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