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变局对撞俄乌冲突:美俄的竞相争取土耳其与沙特的周旋布局(组图)
6月22日,沙特阿拉伯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访问土耳其首都安卡拉。此行是继约旦、埃及两国后,穆罕默德6月外访的最后一站,也是2018年记者卡舒吉(Jamal Khashoggi)遇害案以来,穆罕默德首度到访土耳其。
而由土方视角观之,此次访问象征土沙龃龉的暂止。在此之前,土耳其进行了不少「前置作业」,包括土国总统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于2020年11月主动邀请穆罕默德通话,2021年5月、2022年3月土耳其外交部长恰武什奥卢(Mevlüt Çavuşoğlu)两度访问沙特,以及2022年4月7日,土耳其法院宣布将卡舒吉案移交沙特司法当局处理,意味土方将不再过问此案,埃尔多安更在4月28日到访沙特,为土沙两国和解更进一步。
自2010年阿拉伯之春激化两国摩擦起,土沙关系经历了卡塔尔断交风暴、伊朗与沙特交恶、卡舒吉案等诸多事件刺激,低荡长达十余年。在此脉络下,此次穆罕默德访问安卡拉,可视作对土耳其前述努力的正面回应,双方亦在会后发表联合声明,强调有决心展开政治、经济、军事、安全及文化双边关系的合作新时代。
与此同时,受俄乌冲突的爆发牵引,土耳其与沙特皆在极大化国家利益的考量下,以不同形式的「中立路线」应对这场地缘风暴,其手腕超越中型国家的身量局限,更由此吸引到美俄的共同争取。6月28日,在拜登(Joe Biden)政府表态支持土耳其的F-16战机采购计划后,土耳其同意撤回否决瑞典和芬兰进入北约的决议,此外据美媒报道,拜登也将在7月13日至16日访问沙特,讨论石油增产问题;俄罗斯则在叙利亚议题上与土耳其保持接触,同时争取土沙两国的持续中立。
如今的土耳其、沙特、美国、俄罗斯四国间,存在两层复杂的博弈维度。第一层,是土耳其与沙特共同营造的中东地缘结构重整;第二层,是美俄两国对峙下,土沙身为中型国家,与两大国的周旋要价。而两层博弈维度间,又存在相互牵引的连动机制。
沙特阿拉伯王储穆罕默德6月22日访问安卡拉,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会面,修补两国关系。(AP)
中东的竞争仍将持续
首先,在中东区域视角上,沙特与土耳其各有所求。
对沙特而言,推动其与土耳其和解的关键,是美国愈发明显的战略收缩。自冷战年代起,沙特便与以色列共同扮演美国在中东的地缘支点,两者的行事风格不尽相同,却秉承一个共同特征:在美国几近无底线的战略支持下,两国能比其余中东国家更强硬、更加不顾所谓「自由主义」话语标准,同时免受西方媒体集体拷问。前有以色列长期压迫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空间,屡次对黎巴嫩、叙利亚等周边国家发起跨境打击;后有沙特发动卡塔尔断交风暴,甚至策划谋害记者卡舒吉。
然而这般优势,终随美国推动「重返亚洲」、「印太战略」等政策转向,开始了摇摇欲坠的松动。
由以色列视角观之,当美国对中东的离岸倾向愈发明显,其对伊朗等「宿敌」的焦虑便也愈加炙热,故在近期的伊核协议谈判中,其多次跨境打击位处叙利亚的伊朗革命卫队(IRGC)、造成死伤,意图激怒德黑兰强硬派,打乱美伊和缓进程,拖慢美国离开中东的脚步。
而沙特则是察觉了伊朗与土耳其的「趁火打劫」,前者积极布局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后者则在利比亚、叙利亚维持军事存在,此一趋势短期难见逆反迹象,若沙特还沉溺美沙同盟旧梦,与土伊同时交恶,便容易沦为两国的共同箭靶。
在此变局下,其转为操作地缘三角战略,既要缓和土沙关系,也要努力恢复同伊朗的对话,努力布局「后美国时代」的中东安全环境。
2022年3月27日,欧盟外交官莫拉(右二)在伊朗德黑兰与包括伊朗首席核谈判代表卡尼(左三)在内的代表会面。(AP)
而对土耳其来说,沙特亦是其中东棋局的一环。就冷战后的外交传统而言,土耳其乃是定锚于西方世界的中等强国,并以其横跨欧亚的战略地位,游走在不同国家集团间。
然而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土耳其的外交路线有所生变,在遍地「革命」烽火中,其察觉到了中东的政治真空,也看到了介入契机:在埃及议题上,其借着对穆兄会的支持,涉入当地政局,虽然为此见罪日后政变的埃及军方,却也算是踏出转型第一步;在叙利亚与利比亚战场上,其先后派兵介入该处内战,并成功取得一定战果,前者使其有效隔开库尔德势力与土耳其东南境的联系,后者则让其在东地中海油气冲突中,取得了有利的地缘枢纽。
而在上述「升温」举措外,土耳其同时操作了各式「降温」,包括与海湾国家、以色列的缓和。相关动作除了2022年4月与6月,土沙两国的互相访问外,尚有2021年11月,阿联酋酋的阿布扎比王储出访土耳其,埃尔多安亦在2022年2月回访这个曾被自己抨击充满「海盗行为」的国家;以及2022年3月,以色列总统赫尔佐格(Isaac Herzog)亦访问土耳其,是14年来以色列首次派出高级官员访土。
上述动作在微观层次上,既有经济考量,亦包含了外交布局。埃尔多安苦于里拉崩盘多时,如今土耳其的通胀率超过70%,埃尔多安此时推动与海湾国家和解,或有机会获得海湾主权财富基金挹注、签署新的双边投资协议,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土耳其的经济困境。
而与以色列交好,则更多是着眼于修复土美关系,有部分土耳其官员认为,以色列能充当沟通安卡拉与华盛顿的桥梁,说服美国解除因土耳其执意购买俄罗斯S-400导弹防御系统而遭施加的制裁,甚至让土耳其重回F-35先进战机计划。而从宏观层次来看,土耳其对以色列与海湾国家的和缓,乃是出自「升温又降温」的中东地缘布局,即确保自己在扩张国家利益时,不至于成为「全区域公敌」。
然尽管沙特与土耳其相继展开和解进程,却不意味中东即将进入「爱与和平」的新时代。以沙特为例,其之所以愿与伊朗展开对话,为的还是在美国宰制不了区域安全稳定的前景下,探索应对「伊朗威胁」的新方式,而非准备与伊朗共享海湾秩序,面对「土耳其威胁」亦然。
从冷战至今,决定中东秩序的便向来不只经贸互动,更有大国政治与代理人冲突,故外界看来所谓「和解」,其实还是区域竞争与冲突的延伸,只不过换上温和面貌。
2022年4月28日沙特阿拉伯王室发布的照片,显示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左)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在沙特城市吉达(Jeddah)当天会面时拥抱。这一个拥抱象征着两国修复关系的开端。(AP)
俄乌冲突开创空间
而上述脉络在俄乌冲突爆发、美俄竞相国际动员下,表现得更加明晰。土沙两国的周旋布局,促使其在冲突爆发后采行「中立路线」,引发了不少舆论惊诧。
首先,对沙特来说,多极化的大国交往,是其认定的海湾未来图景。过往美沙关系之所以稳如泰山,在于石油美元与安全保障两大机制的确立,然当美国开始布局对中东的离岸操作、开采国内页岩油,双方互信便不再稳固,尤其2019年后,美国的石油出口量超过了进口量,美沙关系便更加一言难尽。
早在2014年,沙特便曾发起石油价格战,企图借着大量增产压低油价,逼死美国页岩油,彼时布伦特原油也确实一路暴跌,更在2015年末和2016年初跌到了25美元水平。但沙特未料到的是,页岩油商靠着借债撑过风暴,自己不仅战略目标未遂,还须拉拢俄罗斯实施减产,这才有了今日的OPEC+。
而此役虽未摧毁美国页岩油业,却松动了美沙的石油协调机制,华盛顿自此不再相信,沙特会为两国关系考量,而将油价维持在美国的理想布伦特价格则区间:每桶35美元至75美元,前者是美国页岩油商收支平衡的油价下限,后者是美国尚能维持国内政治与经济稳定的油价上限。
综上所述,在美国有意对中东进行战略收缩、美沙两国石油协调机制不再牢固的背景下,沙特开始增加与中俄的政经互动,是其必然的战略选择。此次俄乌冲突爆发后,沙特与阿联酋酋在第一时间冷拒了美国的石油增产要求,也不肯扣押俄罗斯寡头在海湾地区的游艇、私人飞机与资产,更拒绝在安理会投票谴责俄罗斯、参与对俄制裁。
7月中旬拜登即将出访沙特,据传第一目标是与沙特达成石油增产协议,缓和国际油价与美国通胀,并希望其将俄罗斯踢出OPEC+。但由美沙近年互动观之,除非拜登政府能重新调整美国对中东的安全政策,延缓退出中东的进程,并认真看待海湾国家对美国重返伊朗核协议的担忧,否则纵使沙特能热情接待拜登,也极难与美国达成有意义的战略协议,此后还将通过与中美俄的多方互动,持续汲取发展利益。
2018年5月,为于沙特阿拉伯鲁卜哈利沙漠的储油设施。(Reuters)
而与沙特相较,土耳其的举止更为激进。在北约议题上,其先是「一夫当关」力阻芬兰、瑞典加入,又在拜登政府勉为其难支持其F-16机队更新计划后,宣布放行;在黑海运粮议题上,土耳其表面上充当协调者角色,实际上却与俄罗斯私下合卖乌克兰粮食,并凭借自己位处欧亚之交的地缘优势,将粮食输入中东各国;在国家安全议题上,土耳其一面呼吁俄乌谈判、共商和平,一面却在伊拉克、叙利亚展开军事行动,打击库尔德势力、创建国境上的安全缓冲区。简言之,埃尔多安正借俄乌冲突向西方与俄罗斯双面要价,全然不受外界观感、政治正确等条件制约,行动标准只有土耳其的国家利益。
而细究上述行为,可见土耳其面对俄乌冲突的两大目标。第一,维护土耳其的全球和区域地位,在此思维下,维持多极化的对外互动模式是最安全选择,即其既不能损害与西方的联系,也不能牺牲与俄罗斯的关系。从现实视角观之,美国是西方集团首脑,俄罗斯则是土耳其重要的贸易伙伴、外国投资主要来源之一,故土耳其虽能封锁进入黑海的海峡门户,却拒不参与对俄制裁。
第二,加强安卡拉的影响力。面对全球对俄制裁,土耳其的选择与哈萨克、阿联酋酋类似,即将自己打造为规避制裁的灰色地带,吸引来自俄罗斯的资金与货物,如今只要在土耳其购买40万美元以上的房地产,并承诺未来3年内不转让,便能申请土耳其公民身份,极度有利企业注册。此外,土耳其也有意通过与以色列的协商,推进两国创建新海底油气管道的进程,并借此布局欧洲天然气运输市场。
2015年后,埃尔多安的权力进一步集中,再加上前述诸如阿拉伯之春、欧盟冷遇等原因,其开始着手打造土耳其的新身分:一个地区性的伊斯兰强权,能在欧亚大陆上设计与指导新的「后西方」安全架构,并成为首批塑造新多极世界秩序的非西方大国之一。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但对沙特与土耳其而言,其要的不仅做短暂英雄,更是要造下一个百年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