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英德洪水生存碎片:孕妇仅靠一袋泡面度日(组图)
摘要:
住在英德江畔的人,几乎都能说出关于洪水的记忆。97年,82年,即便上个世纪的年份也记得清楚。最近一次较为严重的是2013年,有人从那时开始,连着三年家里被淹,“搬上搬下,很烦”,搬完还要清理淤泥。在江边居民的闲话家常中,洪水常常到访,甚至年年来,只是有时不进屋,只淹到家门口。
6月23日,仍被洪水淹没的浛洸镇。摄/李智鹏
越靠近江边,地势越低,越容易被洪水困住。但很多人并没有因此搬走,住进城里的楼房,或搬去更高的地方——多出几百元的房租,对一些家庭来说也是不小的开支。近日,广东英德洪灾登上热搜被外界关注,媒体报道约有40万人受到影响。停水停电后,有人游泳、划船逃生,有人被困多日。
与不时暴涨的江水为邻,英德人长期以来学会了如何与水相处,比如在二楼的墙上开个排水口。但这次依然没摸准洪水的脾气。
一包泡面
雨停了,四周一片漆黑。
手电筒快没电了,光微弱得近乎看不到。在英德市浛洸镇旧车站附近的瓦房里,水淹没了一楼,还差几级台阶就到二层。梁思韵扶着肚子,和丈夫站在阳台上,听见救生艇靠近的马达声,就摇晃手电,大声喊:“有物资吗?”被困一天半,她只吃了一包泡面。胎儿7个月了,此刻饥饿袭来,她懊恼白天没在水里捞到吃的。
6月22日,洪水中的第二天,梁思韵和家人白天站在二层阳台钩水面上漂的东西,用竹竿,顶端缠上铁丝。一家人平时吃住都在二楼,生活用品还在,但洪水来前忙着去开在市场的粮油店搬货,家里没有备食物。被困后,他们想找些吃的,而且手机没电也很无聊, “东西漂出来了,你不捡,人家也会捡”。
她钩到了几瓶墨汁、洗洁精,还有个烧水壶,她发现是个牌子货,“网上要卖200块呢”,虽然没有底座,梁思韵仍旧收好。一箱方便面漂了过来,被对岸的人捞走了,她看得清楚,是日本品牌合味道,“很贵”。事后,她提起好几次这箱泡面,一再懊恼自己没捡到。
大人挨饿,她更担心影响胎儿。这是她第二次怀孕,上次不到一个月就流产了,好不容易怀上这个孩子,孕吐了5个月,骨盆缺钙,怀孕后屁股一直痛,半夜去屋外的卫生间上厕所,走过去就要十几分钟。
梁思韵在家中。摄/罗晓兰
最惊喜的是漂来三台冰箱,两台旧的,唯一新的那台是三门、直立的。梁思韵和家人合力去拽新冰箱,拉不动,最后只能拖到侧边的巷子里,另一头用绳子固定住。退水后再回来找,冰箱已经被不知什么人拿走了。
除了物件,水面上也会有人。有年轻人光着膀子游泳,家里没有存粮了,要出去找吃的带回来给老人小孩,水很深,只有脑袋露出来。一个男人将证件等贵重物品放在两个塑料袋里,扎紧系在脖子上,再跳进水里,“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丢了”。
也有人搬出家里备用的木船和塑胶船。梁思韵一家看到,有两条船翻了,一个男人反应快,跳到了路边的树丫上,同行的人抱住了电线杆之间垂下来的电线。另一条船彻底翻了,驾船的人只好站在船底上。附近的消防员赶来,骂他们:“命重要还是什么重要,这个时候还出来添乱?!”
据南方都市报的报道,这一天,浛洸镇17个村、社区都不同程度受灾,5万多人受影响,最深水位有五六米深,楼房的两层半被淹。
全镇停水停电,梁思韵家里只有点米,仅剩的半桶纯净水也喝光了。屋里共5个人,除了她和丈夫、公婆,还有前一天从东莞赶回来的表哥。浛洸二小失联了3个学生,全校老师发朋友圈寻人,表哥的儿子是其中一个,他急得睡不着。和妻子离婚后,他在东莞打工,孩子留守在家,从小顽皮。洪水中父母忙着搬东西,孩子突然不见了。
水是21日下午涨起来的。当天早上就开始下暴雨,7时许,城管和民警开车在镇上转,用喇叭喊“快点搬东西,洪水要来了”。持续近半个月的“龙舟水”(端午节前后,在华南地区出现的持续性、大范围降水),已让南方多地受灾。6月以来,广东多个县市降雨量打破历史同期纪录,珠江流域第二大水系北江干流,大部分水位超出警戒线。
连江是北江的最大支流,近300公里长,在英德注入北江。相关论文显示,连江流域降雨量是广东省三个高值区之一,每年汛期雨量集中、强度大,容易出现洪水及山洪暴发。
孕妇梁思韵所在的浛洸镇就在连江边上。21日中午,家门口的水已经快到膝盖了,梁思韵将摩托车开到地势高的地方,再涉水走回来时,水已经快到腰部。表哥也在这时回到镇上,但洪水切断了他回父母家的路。水很急,连放在一楼的桶装水都没来得及拎,大家都上了二楼。
6月21日中午,梁思韵在阳台上看到的洪水。讲述者供图。
这是栋几十年的老房子,临街,离江边不远,一层做门面用,天台养鸡鸭。梁思韵住在二楼,瓦片和木梁下,屋内杂乱,红砖裸露,客厅和厨房一体,卫生间是在阳台搭的小铁皮房,一下大雨就漏水,主人自嘲是间“危房”。
挨了两天饿,水里也捞不来食物,6月22日,梁思韵喊了一整晚,路过的几个民间救援队都没有物资了,且洪水湍急,担心自己不够专业,不敢运送。那天救援船十分紧张,有人为了离开家,报称孩子发高烧,救援人员到了之后看到,“孩子活蹦乱跳,比我还生猛”。直到凌晨,有消防员路过梁思韵家,问谁要撤走,她赶忙应声。
阳台离水面还有段距离,下到救生艇要翻过齐腰高的围栏。梁思韵个子小,不到一米六,腹部隆起,行动不便。家人找来木梯,用铁丝网将上端固定在一楼门面的招牌上,梁思韵等人站上桌子,慢慢扶着梯子往下爬。梯子捆得不牢,直晃,大家心里都害怕,担心自己掉下去。
一天之间,洪水将大半个英德淹没。在这个位于粤北山区的县级市,城市被群山包围,镇区多临水而建。在此次洪灾中,大湾镇、浛洸镇、西牛镇等地受灾严重,它们位于英德的西部、南部,都在连江沿岸。
梁思韵逃生时用的木梯。摄/罗晓兰
与洪水为邻
洪水到达西牛镇江坝村时,56岁的江霞什么东西都搬不了。房子是江边村巷的第一家,离江水只有几米远,在一片楼房里显得低矮破旧。6月21日下午,洪水冲垮附近的堤坝,直接灌进村巷,她家一楼很快被淹,她逃上二楼,水也跟着涨上二楼,顺着床脚漫到了铺盖边。
丈夫6年前在一场摩托车事故中去世,两个孩子都在外地,江霞就一个人困在了这栋旧瓦房里。手机没信号,她和孩子们失去了联系,直到坐上村民的木船,到房子更牢固一些的侄子家借宿。
几天里,他们每天早晚喝白粥或当地的擂茶粥,中午吃面。没有菜,江霞有胃溃疡,吃酱油胃会不舒服,就撒点盐吃,有时饿得胃疼。几天没洗澡,身上散发着汗臭味,她和侄媳受不了,舀了洪水在桶里沉淀,煮热了冲洗。
江霞的家。摄/罗晓兰
和她家一样地势低的一家杂货店,老板当时着急搬货,后来六七口人困在店里,冰箱没电,腊肉臭了,物资来之前,只能每天吃店里的小饼干。开早餐店的女人,丈夫在佛山打工,水来时只能带两个女儿跑到二楼,什么东西都没捡。
住在江边的人家,受洪水侵扰更频繁,面临的风险更大。广州水文分局助理工程师刘玥在其论文中提到,清远市(英德所在地级市)山洪灾害防洪能力偏低,原因包括受地形及房屋位置影响,成灾水位较低,且部分河段尚在修建河堤。
孕妇梁思韵父母开的理发店在大湾镇,离江仅几百米,她儿时每年雨季都要帮忙清理,“说了十几年会弄防洪堤,也不见弄”。在她的记忆中,洪水几乎每年到访,有时只浸没街道,有时爬上门口的4级台阶,有时连着几年每年都会冲进一楼,甚至有1米高。光是今年,她家理发店就进了2次水,地势更低的店铺更是进了5次。
多年来,她和家人总结出了经验:洪水淹到街道,不管——上了第二级台阶,要搬东西了——进屋,水深一米,泡一晚,“也好洗”。另外,清理工作要在洪水没完全退时开始,用晾晒稻谷的木耙,倒过来推淤泥出去。
涉水、搬东西、清淤,这些事情都刻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这次遇到洪灾,即使怀着孕,独自走在大腿深的洪水中,她也不觉得害怕。
其他居民也似乎早已习惯。在浛洸镇的方屋(地名),19岁高中女孩曾祥慈家在洪水来临前两天,一楼的厨房就被淹了,他们把家当搬上二楼,看到水退了,又搬了下来。镇上居民也看到水涨到了河堤边,快漫出来时又退走。
那时,上游的韶关已遭遇洪灾,有人知道消息,但更相信眼前的水位。大家都以为,这次和往年的普通涨水没什么不同。
但当熟悉的洪水涨进一楼时,曾祥慈和母亲还是被吓到了。21日早晨电闪雷鸣,白昼如夜,水淹过了稻田,到了家门前的台阶处。父亲在外打工,一直在电话里叫她们走,母亲不舍得粮食。十几袋稻谷,每袋七八十斤,曾祥慈的母亲半蹲着,她帮忙放到母亲肩上,扛到二楼。还是不放心,母女俩又把它们搬上通往天台的楼梯边。天台是露天的,挡不了雨。电器、桌椅、锅碗瓢盆,能拿的都搬上了二楼,放在桌椅和床上。
忙完,水已经漫上了院子里的荔枝树。幸好母亲早早背着奶奶,带上弟弟到地势更高的村委会,叫亲戚把他们接走了。在方屋,20多户人家大半住着老人,还有不少低矮的瓦屋。起初老人们不舍得家,不愿转移,救援队挨家挨户去叫。
民间救援队来的时候,水已经齐胸高了,充气艇卡在院墙窄小的缺口处进不来。站在客厅门口,离艇还有段距离,母女俩都不会游泳,感到害怕,对方伸过手,将她们拉了过去。
曾祥慈一家寄宿在镇上的姑姑家里。两家一共13人挤在一起,表嫂怀孕3个月,姑丈的一条腿截肢了。食物还够,店铺关门后,姑姑去碾米厂赊了些米。但停水停电,屋里燥热,曾祥慈刚刚参加完高考,索性拿出书法描红纸,开始练字。
窗外水位不断上涨,镇子里的一楼几乎都淹了。水很浑浊,黄里带点黑,漂着塑料袋、煤气罐、泡沫箱等垃圾。她加了志愿者群,在网上收集和传递救援信息,发现很多人被困。在旧街,两个初中学生与家人失联了两天,被困家中,没有食物和水。
一百多名师生困在镇上的英西中学。水涨到了教学楼一楼顶部,水电、网络、移动信号、交通中断。一位副校长介绍,有个学生发烧买不到药,住在市区的老师带药过来,但救生船只能到校门口,操场被淹了,老师游泳到宿舍楼给学生送药。
镇上还有一个孕妇突然早产,家人打救援电话,医生还未赶来,孩子生在了家中,只能小心举着,母婴中间连着脐带不敢剪。在梁思韵加的孕妇群里,好些人都说自己不舒服。据当地电视台报道,另一位孕妇凌晨三四点突然临盆,消防人员赶去时,看到她已经生产,只能在120的指示下对婴儿做临时处理。
所幸梁思韵表哥的儿子找到了,被市场一个卖鸡的老板救到家里,供他吃住。6月23日和孩子再见面时,他光着上身,说下次再也不乱跑了。英西中学的一百多名师生也已脱困。截至目前,英德政府未通报有人员伤亡。
在西牛镇沿江街道,店铺后就是连江。摄/罗晓兰
往高处去
洪水过后,在西牛镇沿江的街道,酸臭扑鼻,垃圾如山堆在路中央,绵延几百米。在地势最低的地方,开裁缝店的男人,来不及搬走三台缝纫机和一些布匹,店铺损失严重。鱼店夫妻眼睁睁看着上千斤鱼被卷走,氧气机没电工作不了,抬上二楼也没用。一家连锁药店损失了几十万元。
住处临水的独居女性江霞,从江边担了两桶水上来,走上一半台阶,停下,歇口气。腰椎间盘突出四五节,没有做手术,此刻腰痛得厉害。
6月24日下午,家里仍旧停水停电。午饭未吃,她忙着用江水冲洗家里。瓦屋石灰粉脱落,遍布霉斑,屋内只有30平米左右,没几件家具。最值钱的电器,两千多买的电视已经被水泡坏了。
二楼的地板只铺着并排的竹竿,经过2013年和这次的泡水已经发软,踩上去有些摇动。江霞说没事,还能继续住。她1.53米的身高,只有80斤重,脸上常挂着一丝苦涩。
村里人有钱了,都往英德市区搬,或将楼房盖得更高,至少能抵御洪水。丈夫去世后,她就在村里的笋厂打工维持生计,每天干11个钟头,月薪两千多元。女儿在深圳工作,但工资不高,“况且以后总要嫁人”。儿子在茶楼当服务员,这几年没赚下钱,也没找到女朋友。
为了搬离这里,她正在借钱盖新房子,女儿出了5万元,她向娘家的兄弟借了几万。但房子新址就在斜对面,离江还是近。剩下的十多万还不知道找谁借。这是她用厨房和别人换的地,现在做饭得到对方家里去,做好了再端回家吃。这几个月,笋厂效益不好,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活干了。
对她而言,应付生活比遭遇洪水更加重要。据英德市农业农村局统计,截至6月21日16时,该市农作物受灾面积7万余亩,很多牲畜、家禽被冲走,鱼塘损失产量一千多吨,农牲渔业直接经济损失一亿多元。
6月24日,西牛镇沿江的一条街道上堆满了垃圾。摄/罗晓兰
在浛洸镇,女孩曾祥慈的母亲后悔今年种了太多地。往年她一般只种几亩,一个人忙不过来。今年,她把村里不种的地接过来,一共种了七八亩的花生、水稻、玉米、甘蔗。洪水后,这些庄稼死在地里,经过几日的暴晒,全都东倒西歪,干枯了。她越看越心疼,“白干了半年,气到晚上睡不着”。
村里地势低的人家,每年会被淹一两次。曾家之前住得更靠近江边,洪水常常扑过来,好不容易跟人换了地,盖了这套房,洪水还是来。后来父亲下佛山打工,往珠三角跑货运,渐渐攒了些钱,在市区供了套商品房。但这几年疫情,订单越来越少,跑一天歇好几天,油价又涨得厉害。
几天前,曾祥慈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家里还没通网通电,她骑了电动车跑上高处查。不到400分,她复读了一年,觉得至少努力过,“没有遗憾了”。洪水退去后,在浛洸镇、西牛镇、大湾镇,家家户户都在清扫屋子,平静地干活,或串门聊天。“等过几天田里的水没了,将农作物都砍掉,下个月再种上新的。”曾祥慈的母亲说。
因为经常发大水,村里有专人负责在暴雨季节检测水位,看到水位上涨过快,提前提醒村民。曾祥慈的房间在二楼,墙壁的中间位置有个长宽各几厘米的排水口,空空的通向屋外。这是当地人盖房时的一贯操作。
曾祥慈二楼房间里的排水口。摄/罗晓兰
6月25日,洪灾过后,浛洸镇方屋的农作物几乎都死了。摄/罗晓兰
江边的人适应洪水的同时也在适应生活。洪水后有人到江边捞鱼,从鱼塘跑出来的鱼大而肥,被运到镇上卖。也有人上街捡垃圾,将洪水冲过来的铁皮和塑料卖到废品站,“识货的一天能赚一千元”。社区募集拖拉机给居民发放矿泉水、八宝粥等食物,有人上一秒还在抱怨水灾,下一秒看到物资,笑着叫上邻居,拎上水桶小跑过去。
梁思韵挺着大肚子,开车在家里和摊铺上往来,发现粮油店摊位上有个货架被偷了,收银台等家具用了几十年,不舍得扔,这次也被泡坏了。结婚七年,她已经习惯了霉运——赔钱,欠债,父亲中风治病。在镇上买的新房放了七年,她和丈夫一直没钱装修。为了还钱,他们降价卖房,但卖不出去,疫情后,连旧房子一楼的门面都租不出去了。
她也考虑过把娘家的理发店搬到更高的地方。但即便是每月增加五六百元的房租,对梁思韵父母来说也是不小的开支,她自身困难,也帮不上忙。这对90后夫妻学别人在网上卖当地特产,订单少,一个月只有千元收入,还不时遇到职业打假人,说他们卖“三无产品”,一次要赔500元。
她在卧室里新摆了张婴儿床。新房仍在出售,老屋子会继续住下去,即使天台上养的鸡鸭一走动,天花板就“簌簌”往床上掉石灰,即使下一次洪水来时,二楼仍旧有被淹的风险。“见步走步,顺其自然,没什么好想的。”她笑着说道。
洪水后,居民在晾晒被淹的东西。摄/罗晓兰
居民拎着桶领物资。摄/罗晓兰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江霞为化名。封面图作者为李智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