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普通又特殊的职业。普通之处在于,钢管舞在全球各地都能看到。特殊之处在于,钢管舞在北京显得“正常”许多,甚至三里屯附近的许多酒吧,都是以钢管舞为卖点。
对三里屯常客们来说,这种景象司空见惯;但是对外地人来说,完全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夜色笼罩下,鲜艳刺眼的灯光洒在酒吧钢管舞的舞台上,透过硕大的落地窗,轰击路人的眼球。每当舞娘起舞,马路对面就会聚集数十位看客。在此刻,他们见证了另一种生活。
在2017年,小欧就是被围观的主角。
她是一位钢管舞舞娘,当时在三里屯酒吧跳舞。直到如今,她的职业依旧没变。从新手到前辈,她见识了舞娘们的自强和堕落。
北京舞娘离开北京
2022年整个5月份,北京启动了居家办公,三里屯酒吧街开始闭门歇业,这个往日里朝阳区的娱乐中心开始变得冷清萧索。
但这并不能否定三里屯酒吧街在网络上的知名度——在疫情的第三年,三里屯依旧是整个北京的青年圣地,这里的酒吧也从不缺慕名而来的新客人。尤其是这里的钢管舞,更是在每个夜晚都能吸引游人驻足观看。
而2017年,后海酒吧的大整改,更是把三里屯酒吧和钢管舞服务捆绑在了一起。那一年,后海酒吧里的钢管舞舞台都被拆掉,大量在后海跳舞的钢管舞舞娘,都涌进了三里屯。
也正是在2017年,刚刚开始在三里屯酒吧跳钢管舞的小欧,在竞争激烈的三里屯看不到出头之日。新舞娘的加入,让她们在酒吧的排班变少了。舞娘作为一种日结工作,原先连上30天班都可以,现在每周只能上两三天。按一天300元的高价计算,一个月下来只能赚三四千,维持生活越来越难。
图 | 2017年,后海酒吧违建设施被拆除。图源:北京晚报
那时,小欧听说外地钢管舞一天可以赚500元。钱高,活多,她似乎没什么在北京继续内卷的必要。再加上小欧虽然是北京人,但和母亲的关系并不算好。父母早已离异,她自己租了独居,房子。不过房子离三里屯很远,所以她大多数时间住在朋友的画室里,有时她也会找青旅,或者24小时开放的健身房对付一晚上。所以北京对她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归属感。
在北京三里屯内卷的舞娘们摸到了行业天花板。酒吧只有那么多,招的舞娘数目也多不到哪里去。有些舞娘为了谋生,选择换份工作。有些舞娘则离开北京,另谋出路。
而北京人小欧,在这种行业内卷夸张的形势下,决定离京南下。截止至今,她已经度过了五年的舞娘生涯。
“离开北京”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后做什么。小欧的选择是,继续跳下去。
她认为跳舞是一份好工作,自己喜欢、足够挣钱,她没什么理由去改变现状。
平时她就在酒吧跳舞,偶尔也会遇到钱多的活,只是需要出趟远门,去其他城市。可能是去跳钢管舞,也可能是客串迎宾小姐,包住宿,吃饭自理,钱能多赚几百块。
一般接到这种活,她都是先收拾好几包行李,比基尼、小西装......一件件工作服叠得整整齐齐。另外化妆品需要小心放置,卸妆水、口红、眼影......其中最贵的是阿玛尼的粉底液,花了500多,对她来说是一笔大钱。但是工作需要,所以这是合理开销。但不管价格多少,弄洒了都很麻烦。
这些打包好的东西,都被小欧用快递邮寄到工作地点。发完快递后,她才坐车出门。在下榻的酒店和活动现场,许多异地而来的舞娘聚在一起,如果有缘,还能找到老乡。
类似的工作有很多,每次出门都可以在一个新城市待两到七天,时间久了,小欧的足迹遍布全国,除了西北和东三省之外,基本都去过。
偶尔,她还是会回北京看看。在燕郊,她租了一间房子,需要放松心情或者工作太累需要休息时,她就会回来呆一段时间。
去年,心理咨询师向她建议,要不要尝试换一份工作,就固定在一个城市,白天上班,拥有稳定的同事朋友社交圈,尝试普通人的生活。于是2021年,小欧回到了燕郊的住所。每天进出北京都很麻烦,给她“恢复普通生活”的任务添加了不少难度。
在尝试朝九晚五三个月后,她感觉到自己并不快乐。习惯了跳钢管舞之后,朝九晚五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不普通。这时她在海南的闺蜜邀请她去散心,于是小欧再次离开了北京。
对小欧以及大部分舞娘而言,离开北京后,去什么二三线城市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北京的优势是,无论打几份工,在这座城市里都能找到。到了其他城市,就需要像上边提到的一样,遇到钱多的活就得出趟远门,去一趟其他城市。
到了海南后,小欧开始在海口某地的酒吧里跳舞,偶尔去趟其他城市打工。在海口的酒吧呆久了,酒吧的常客也注意到了这个新来的舞娘。一段时间后,小欧和一位酒吧常客结识并开始谈恋爱,也算稳定了下来。
漂泊的小欧,开始尝试在海南扎根。
钢管舞职场
五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深刻认识到钢管舞是一份怎样的工作。
在三里屯,她八点多开始上班,十二点之后下班,一天赚300元就谢天谢地了。没有末班车和地铁,舞娘们都不舍得打车,有人骑车回家,有人步行回家,有人像小欧一样,找个24小时健身房或者便宜的青旅,对付一晚上,折腾完了也该两三点了。
朝阳和早饭,对于舞娘来说是个有点陌生的词汇。日久天长的夜班,让小欧习惯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之后,她才从床上爬起来,随便吃点午饭。不算健康的作息,让她的身体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不过只要有时间,小欧就会去舞室练舞,规律充足的锻炼,保证她的身体不会垮掉。钢管舞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习惯,只有不断保持锻炼,才能保证在台上不出错,以及随着技巧提高,赚到更多的钱。
对于酒吧常客来说,舞娘只是个气氛组。五年以来,小欧几乎没有见到骚扰舞娘的客人。从台上看下去,客人们都在忙着喝酒聊天。
不过对于大部分不逛酒吧的人来说,他们对钢管舞娘的了解,仅限于台上的几分钟——霓虹射灯、烟酒气味、音乐轰鸣,穿着性感的舞娘一曲辣舞。所以在外界看来,钢管舞娘这个职业一点都不普通,钢管舞的性感和暧昧划上了等号。具体表现就是在各类网络文娱作品中,舞娘的形象都不怎么光鲜,甚至充满了偏见和歧视。
但其实在钢管舞娘这一行,也存在着严苛的竞争,不是上台随便扭扭腰那么简单。
在北京,从没有人统计过钢管舞酒吧和舞娘的数量。这是一个流动性极强的行业,酒吧本身像极了资本在玩票,可能过一段时间,一家钢管舞酒吧就倒闭了。再加上过往几次酒吧整治,有钢管舞项目的酒吧已经越来越少了。小欧当时在三里屯跳舞的魔时酒吧,现在就已经成了一家书店。
作为北方最大的城市,北京消化了北方大部分的舞娘就业需求。和当下就业环境一模一样,舞娘们想找工作越来越难了。工作的特殊性,让她们只能找到不稳定的日结工作。日薪300元左右,每个月能赚多少钱完全要看能在酒吧排几天班,属于看天吃饭。舞娘想要找到好工作,技术和外形,缺一不可。
2016年,小欧第一次去酒吧面试时,就遇到了这种残酷的竞争。
当时,和她一起去面试的,有一位来自香港的职业钢管舞舞娘,对方围绕着钢管舒展身体,姿态随意而性感。甚至她还用上了吊环,做出更难的动作,对于刚开始练舞不久的小欧来说,完全是一种技术碾压。
当晚下班后,面试失败的小欧拿到了300块钱的辛苦费,但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工资,想要主动退给酒吧经理。经理没有收,还反过来安慰她:“你要对自己有自信。”那天的小欧,一边哭一边往家里走。
三个月后,她回到了三里屯,开始第二次面试。在魔时酒吧,她遇到了另一位舞娘,也就是她今晚的搭档,纯纯。
纯纯来自湖北,打心里喜欢钢管舞,并也想以此谋生。她的父母听到女儿的想法后暴怒,要求纯纯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少给家里丢人。不想被左右人生的纯纯做出了一次反抗,她偷走了姐姐的身份证,并以姐姐的名字“玲玲”闯荡。她的第一站就是北京,在这里,钢管舞是一种可以放在街道上展示的职业。甚至有许多舞蹈室的人,都会来三里屯酒吧客串一场舞娘,一晚上可以挣260元,多一点能赚到300。
小欧和纯纯的合照,当时纯纯在用姐姐的名字
当天的面试,过程并不复杂。练习了几个月的小欧,打听到了酒吧喜欢节奏强的音乐,提前做了准备,于是顺利通过了面试。反而是她的搭档纯纯,虽然外貌条件优秀,但技术上因为没有接受过长时间的系统性训练,显得十分生疏。
虽然纯纯今天只是帮其他舞娘顶一天班,但按常理来说,这家酒吧应该不会再请纯纯来了。
但是当天,老板的朋友恰好在酒吧里,几杯酒下肚,他们想让小欧和纯纯“给个面子”,一块喝一杯。小欧和纯纯过去喝了一杯,对方又想让她们坐下,陪完这场酒局。小欧生气了,转身离开,老板跟着追到了酒吧门口,不停向她道歉。而没有经历过这种场合的纯纯,还是坐了下来。酒局上人们推杯换盏,把纯纯当做了陪酒小姐,不停劝酒,喂她西瓜吃。
酒局结束后,小欧和纯纯聊天,说一天300的工资,不值得你做这些。纯纯觉得,自己只是个顶班的,也不想给酒吧惹麻烦,反正做完这天就走了。
纯纯的想法和她的名字一样,透露着一股初入职场的单纯。但这份单纯,却又让小欧发现,钢管舞舞娘不仅仅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人情世故。
晚上下班后,老板告诉她们,小欧通过了面试,而纯纯因为“很会来事”,也成了可以在酒吧长期上班的舞娘。
图 | 2017年2月21日,小欧正式成为酒吧的舞娘
这是舞娘行业给小欧上的第一堂课——这一行,也有近路可走,不全是看舞蹈技术。会做出什么选择,要看舞娘自己。
B面人生
每在三里屯酒吧工作一夜,小欧都能对这里的认识更加深刻。
酒吧门口拉客的人
小欧站在台上的光里舞动,下方客人们的举动尽入眼帘。
有些客人进酒吧为了喝酒,把她们的表演当作是聊天喝酒的背景;有些客人不太正经,把她们当成出卖姿色的人,嘻嘻哈哈讨论一晚价格要多少;有些客人和休息的舞娘搭讪,想要让她们陪酒;有些客人还会和她们谈心,说出来的话还有些小感动。
小欧还记得那个酒吧顾客,一位身穿西装的大叔。
当时过年期间,小欧和一个俄罗斯的女孩一起搭档,在酒吧跳舞。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俄罗斯女孩吸引过去。即便她能做出各类更强的技巧,也只能沦为配角。那个大叔从台下走了过来,对小欧说,你跳得比那个俄罗斯女孩好,能看出是经过训练的。说完这些话之后,大叔就默默离开。
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心的鼓励,是小欧当酒吧舞娘以来,遇到的唯一一次。简简单单的对话,让小欧彻底决定以此谋生。
在2017年的三里屯,酒吧在八点半之后开门,一点钟之前舞娘下班。酒吧营业期间,每隔一小时,舞娘需要登台十分钟,大概两首半曲子的时间,其余时间由驻唱乐队填补空缺。在登台的十分钟里,舞娘毫无疑问是最吸睛的对象。
换好衣服化好妆,小欧从休息处走出来,踏上酒吧中心位置的舞台。
最开始是热身,她围绕着钢管转圈,躯干的姿态,就像是一条危险又美丽的水蛇。柔若无骨的胳膊,是维系身体和钢管的唯一纽带。大约4分钟后,音乐的节奏开始加快,她攀上了钢管,两条腿脱离地面,时而单腿缠绕钢管,时而双腿缠绕,解放双手。观众们不自觉地看了过来,整个场子的气氛都被炒热了。到了最后的2分钟,节奏放缓,她进入自由活动阶段,随便做自己喜欢的动作,同时让全身肌肉放松下来,为50分钟后的登台做准备。
虽然只有十分钟,但如果真的用心跳舞,做各类高难度动作,体力消耗的速度会很快。
但即便很累,还是有舞娘会选择串场跳舞。
所谓串场,就是在一个酒吧跳完之后,舞娘随便披上外套去隔壁的酒吧登台表演。三里屯的酒吧连成了一条街,对舞娘这种最能引客入场的角色,自然十分欢迎。
小欧理解这种行为,多一份工,就多一份钱。不是每个人都冲着热爱来跳舞,很多舞娘更看重钱,可能是自己欠了钱,也可能是家里欠了钱,总之无路可走,随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从此在各家酒吧流连,就成了一名舞娘。
工作到深夜,舞娘们拖着疲累的身体,从三里屯四散到北京各地,找个栖息的地方,第二天再重复同样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一些想赚钱的舞娘开始怀疑,跳钢管舞真的能赚到钱,或者真的能把欠的债还清吗?
终于,某天刷朋友圈时,小欧注意到了,一些舞娘开始卖起了“茶叶”。
选择
人生想要过成什么样,都是由自己决定的。
这是小欧的想法,也是她的做法。2017年逃离北京时,她叫上了纯纯一起,两个人南下,继续以钢管舞谋生。
离开北京后,她们遇到了更多的舞娘。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许多舞娘们把钢管舞当成了彻底的赚钱工具,毫无热爱可言。
有一段时间,小欧和纯纯分别在两个地方工作,纯纯结识了新的舞娘。似乎是被其他人的情绪感染,纯纯对钞票有了一种狂热的执念。
之后,小欧和纯纯再会,她心里隐约体会到,纯纯有些不一样了。小欧感觉,纯纯对钱的执念来自于纯纯内心缺乏安全感。和家庭断绝关系,离开故乡之后,只有钞票才是纯纯最后的退路。
“我一定要赚钱,一定要攒钱。”纯纯说。
为了赚钱,纯纯不断放低底线。
小欧不经意间,撞见了纯纯和顾客索要小费的情景。在卫生间门口,她缠绕在顾客身上,紧贴着对方的耳朵说话,就像是舞娘缠绕着钢管。顾客觉得厌烦,想要离开,纯纯又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不放。酒吧的经理也觉得纯纯做得太过火了,担心酒吧因此被查封,于是让小欧去劝劝。但她怎么也劝不动。
从顾客身上赚来的钱,还没有在银行卡里捂热,就被纯纯花了出去。她的消费方向,和周边90%的舞娘一样,都是医美。
她开始整容,漂亮的脸蛋让她更有自信。为了变得更美,她继续纠缠其他客人,不断赚钱。就这样,整容、跳舞、赚钱、整容......整容并没有让纯纯变得更好,反而让她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对纯纯劝诫多了,纯纯感觉厌烦,小欧也觉得自己的做法就像是阻止对方赚钱一样。两个人的关系逐渐变冷,不久后,二人终于分道扬镳,不再说话,开始在不同的城市打工。
后来,小欧刷朋友圈时,经常看到纯纯在感谢某位大哥或者某位老总点的万里挑一,万里挑一意思就是一万块钱点了一只舞。不过舞娘们都心知肚明,一万块钱不只是一只舞的价格,场外还有一场交易。
小欧也在想,那个为了跳舞敢和家人决裂、孤身闯荡北京的纯纯,是不是已经“死”在了三里屯。此后,她孤身一人辗转全国各地,在酒吧会场间四处奔波。
一个舞娘在花花社会的生活是否已经迷失,就和钢管舞娘是否是一个普通职业一样,没有一个客观的定义。不过小欧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不会理解纯纯的做法。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在命运的捉弄下,舞娘们自发完成了职业的分流。是坚持跳舞还是逐渐沉沦,每个人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距离小欧第一次进酒吧跳舞,已经过了五年。在海南的日子,朴实且普通,普通到了能让她放松下来,惬意地生活。
五年后,小欧依旧热爱钢管舞,并以此谋生。
五年后,魔时酒吧倒闭了,新的酒吧在三里屯开张。
五年后,有些熟人不再跳钢管舞,也有新人鼓起勇气去面试酒吧舞娘。
小欧的故事结束了,但关于三里屯钢管舞的故事,将会一直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