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隔离22天后,她在天台结婚了(组图)
最近,社交媒体被一场婚礼短暂刷屏。
在上海的Tutti和先生原定于4月16日举办的婚礼,因疫情被迫取消。
于是,他们跑到屋顶,面对夕阳与高楼,完成了一个简单的仪式。
当晚他们把结婚照发到个人社交平台,意外收到网友的热情回应,称这是当下最极致的浪漫。
西装、红裙、小狗,仿佛是这个春天某种生命力的象征。
“天台爱情故事”就此蔓延开来。
我找到Tutti,听她讲述关于她的故事。
疫情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轨迹,Tutti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一位建筑设计师,目前就职于上海某建筑设计院。
此前,她同时忙着几个设计项目,又遇上婚礼筹备期,已经连轴转了好几个月。
上海疫情爆发后,所有计划被打乱了。
Tutti突然被要求居家办公,她一边在小区当志愿者,一边预感婚礼肯定会取消。
婚礼前夜,她自嘲式地发了一条动态:明天是我的婚礼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薯片。
Tutti在社交平台发的动态
这条动态被志愿者朋友看到后,大家私下传开了。
第二天,Tutti和先生继续投入到志愿者事务中,仿佛这是寻常的一天。
到了傍晚,他们还是想要在这个日子留下特殊的仪式,于是在唯一能去的天台,他们拍了一组照片。
做志愿服务的Tutti和先生
当晚,这组结婚照就在小区的微信群里互相转发,邻居们悄悄给送上了很多“特别的礼物”:
自热米饭,挂耳咖啡,酒,水果,巧克力。
甚至还有志愿者申请跑出隔离带,给Tutti带回了她最想吃的薯片。
邻居们送的“新婚礼物”
平时随处可见的零食酒水,在当下成了不可多得的硬通货。
被隔离22天后,第一次吃到薯片的Tutti,内心温暖又诧异:“我从来没想过结婚会收到那么多陌生人的祝福。”
这些平凡的爱与善意同样感动了无数网友,他们将这场婚礼形容为「疫情时期的爱情」。
Tutti与先生的婚纱照
Tutti很理解大家的感受:“在这个时期,人们接触了太多负面情绪,急需这样的故事。”
或者说,人们喜欢这个故事,是因为夹杂了一些现实与理想因素,佐证了这个城市、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浪漫。
它像是一道切口,里外都充满了柔软和收获。
疫情发生以来,Tutti所在的小区被封,生活物资、居民出入等都成了问题。
当时,很多居民自发站出来帮忙,Tutti就是楼里的第一位年轻志愿者,因为善于沟通顺理成章被推举为“楼长”。
平时与设计图纸打交道的她,完全没有管理经验,但在情急之时,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适应这个新身份。
在她的号召下,楼里有30人多位年轻人响应,组成了一支志愿者队伍,其中有三分之二是女生。
Tutti动用自己的协调组织能力,收集居民信息,联系外界,分发物资。
她带着300多位居民一起抗疫,彼此协作,尝试处理邻里间的琐碎问题,大家都没有经验,但最终效果却比意料中更好。
在人群里,Tutti成了推动生活正常自转的角色,这是她未曾想过的。
她说自己必须有某种使命感:“一方面,我必须自救,让一切尽快回归正轨;另一方面,我希望通过这样的举动,去影响身边的人,一起找到更有效的方式,合作抗疫。”
故事的背面,并非每件事都如此顺利,处理志愿者事务这些天,她无助过彷徨过。
后来,先生也加入了志愿服务,有一次,小区内有血透病人无法就医,Tutti焦虑到痛哭,吃不下饭,跟先生整夜找人求助,才将病人送往医院。
正因如此,当他们结婚的消息传出去,身边很多友善的手朝她伸过来,像是一种精神力量,将原本陌生的人与事,联系到一起。
彼此间偶然的交叉,又像是生活常态下的必然结果。
成为“楼长”近一个月,Tutti预感自己已经被放到一个新的位置上。
“我不能不做这件事,因为它和人紧密相关”。
「人」及「人的感受」,永远是她最在意的。
在我与Tutti的对谈中,她反复提及一个词:人文关怀。
Tutti从小习舞、画画,跳舞让她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某种感知,而画画则令她对艺术有天然的嗅觉。
高中时,她学理科,力求突破思维的局限,对事物保持宏观辩证的态度。
在这场漫长的试炼中,Tutti清楚地看到自己想要的未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后来大学选专业,她毫不犹豫选择了“艺术与工科”完整结合的建筑设计。
在同济大学念硕士期间,Tutti继续去西班牙深造,攻读双学位。毕业归国后,她正式成为一名建筑师。
经过了长达8年的专业历练,Tutti开始尝试构建职业中关于“人文”的部分,这是她对建筑设计的理想思考,事实上,她也在这么做。
疫情来临前,她在上海做学校和社会保障房的设计,一个日后为普通大众提供更多便利的项目。
疫情之下,她开始做方舱医院使用后的调研,在快速建造时代,这些项目的长远效益是她的研究课题之一。
“我会更倾向非商业化的公共建筑项目”,Tutti说道,“因为设计归根到底是为人做的设计。”
尽管这种项目的工作周期往往以年计算,但她依然认为值得。
找到一个方向,然后往深处走,不受干扰,就是她一贯的想法。
只是现实需要做很多取舍,在一个男女比例稍显悬殊的行业,“职业焦虑”如影随形。
Tutti也曾陷入自我怀疑,不止要面对难度大要求高时效长的项目,它们消耗人的体力与耐心,还要对抗长时间下来,思维与表达的局限。
女性在建筑领域面临的最直接问题是身体因素:女生能不能接受下工地?面对高强度压力怎么办?身体素质是不是比男性差?加班出差需不需要额外照顾?结婚怀孕了怎么办?
这些最实际的问题,都会让很多女性在面对这份工作时警醒万分。
在两年的职业历程中,Tutti从最初的恐惧,到渐渐与这种隐性性别歧视和解:“(歧视)是会长期存在的,我不会幻想一次打破它,而是学会正面克服,直到它慢慢消解。”
在她看来,职业是一种双向流动行为,这个行业让她最大程度发挥了专业能力,而依托这个行业,她实现了自我的社会价值。
最难的时候,她想过放弃转行,但想到为之付出的精力与心思,以及职业带来的社会影响,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又将她拉了回来。
当意识到这一点,就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职业的意义。而不同行业中“女性”和“男性”的对立,也可以通过建立自身的坐标系,慢慢消解内心的焦虑。
“经济与思想独立,有自己的行为准则,维持内心的秩序”,这是她对当代独立女性的定义。
或许是这种松弛感,让她对女性群体抱有极大的信任。
“因为女性是一种自省的生物”,Tutti说,“当我们带着自省的眼光去看待每个选择,会对自我产生质疑,然后加固或重建。”
Tutti身上似乎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归结为她一直在全力追寻理想的自我。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想探索的事情,跟Tutti接触的短暂时间里,我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分”。
她渴望与别人、与自己对话。几年前,她独自去十几个国家旅行,与不同环境的人交流,观察,记录他们的状态。
在同济大学读研期间,她在剧团做肢体剧的编剧和演员,并且不定期到一些身体实验工坊演出。
她认为,“身体自由”与“空间设计”紧密相连,是跟个人的对话。
Tutti的肢体剧演出
可是她的脚步远不止于此。这两年,她成了业余摇摆舞老师,疫情前每周会给学生上课。
他们一起在社群活动中表达、交流,并不断外扩,有新的人加入,有新的故事发生。
跳舞让她一定程度找到了自由。在家的这段时间,Tutti时常在天台起舞,城市,高楼,个人,都显得活泛起来。
如何让自己的生活不断延展,Tutti一直在做的功课。
日常,她除了本职工作外,身上同时背着几个室内设计项目。
前两个月,她还协助先生开了一间酒吧。
没有做过平面设计的她,要做策划,和工人们干架,解决现场施工等问题。
Tutti说:“每一个副业都是我的触角,是我与外界,与人建立联系的方式。”
Tutti参与设计的酒吧
跟妻子一样,Tutti的先生兴趣也极其广泛,并懂得将喜欢变成副业。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在一起,走出了一种像恋人又像合作伙伴的关系。
两人一起探索新的生活方式,一起为酒吧运营做规划。他们并没有将这些副业定义为赚钱和成功:“就是纯粹地尝试、练习,和表达自己。”
与此同时,两人都渴望“独处”。
偶尔在家,他们都过一种近乎放逐的生活,纯粹地看书,看电影,跳舞,喝酒,画画,不用刻意交流,但有精神上的满足。“这并不是什么新的婚恋关系”,相反,Tutti只是觉得彼此都有一种坚持,“因为我的天性最怕被束缚。”
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写道:真正的爱情应该建立在两个自由的人互相承认的基础上。而承认的前提,是两个人都能充满力量地保持自我。
Tutti画的漫画
Tutti告诉我:“随波逐流是最可怕的事”,她认为人最重要的是“关注自己的内心,关注事情的本质。”
这是她在漫长时间里凝练出来的生存意识,也深刻影响着她的处世行为和职业选择。如同我问她的第一个问题:“Tutti”这个词的寓意是什么。
她答:在意大利语中意同英文的“everyone“和“all”,接近中文的“大爱”。这代表着对人与世界的热忱,是一种理想自我的投射。
聊天到了尾声,我仿佛看到她之前的人生与爱情依次在面前展开,她感性,喜欢毛姆的尖锐犀利,卡尔维诺的辩证哲学,也喜欢博尔赫斯的深沉浪漫。
同时又非常理性,对生活有疑问,就回到生活中找答案。对一切还有热忱,就参与到更多有价值的事情上。而从中得到的体悟,是她维持感性与理性平衡的根基。
当面对这个摇摇晃晃的世界,你必须要有拥抱人生的勇气,这是属于女性的韧性与力量。
如果问这种力量的根源,我会想起Tutti跟我分享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场景。
她在欧洲旅行时,途径巴黎,看到来自不同国家和不同文化环境的人们在塞纳河畔齐聚。他们喝酒,唱歌,交谈,她也忍不住加入其中,欢呼,写诗,舞一曲。那个场景,像极了电影《午夜巴黎》的浪漫再现。
那是很久之后依然会在她内心回荡的时刻,她说:“人人都享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