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航事故多位家属寻求心理援助,现场专家:办祈福仪式让家属不再孤独,搜救人员心理问题亦需关注(组图)
东航MU5735客机坠毁的第七天,搜救现场举办集体哀悼活动,全体鸣笛默哀,以寄托对132名遇难人员的哀思。
对事故背后的众多家庭而言,悲痛仍未消弭。有家属在搜救现场数百米外的简易祭坛焚香祭拜,向着山谷呐喊“记得跟我们回家”,也有家属将现场泥土盛进陶罐,准备带回家,以此和亲人相连接。
杨文峰说,这是遵循传统的寄托哀思的方式,可以让家属更好地接受痛苦的事实。
作为从业多年的高级心理危机干预师,杨文峰曾参与汶川地震、埃塞俄比亚空难等灾后心理危机干预工作。此次东航飞行事故后,除首批50余名心理专家外,他也在北京同心圆慈善基金会的邀请下,和两名同行赶赴广西梧州,为遇难者家属和相关人员提供心理支持与干预服务。
昨天开始,已有多位家属向他寻求心理援助。有家属在事故中失去了妻子,不知道如何向家中未成年的孩子解释妈妈不在了这件事。
“最关键的心理危机干预过程就要开始了。” 杨文峰希望能尽自己最大努力帮他们走过难关。今晚7时7分,他在梧州市中山公园举行祈福仪式,为遇难者默哀祈福。
27日晚,杨文峰在梧州市中山公园为遇难者祈福,现场有路人主动默哀
以下是杨文峰的讲述:
“头七”凭吊祈福,家属或不会那么孤独
很多人以为,这次空难有132个家庭被毁了,其实影响范围要更大。
在空难中,每一个遇难者往往都会影响到3个家庭:遇难者自己的小家庭,还有双方父母的家庭。失去至亲,对每个家庭都是巨大的打击。
我们了解到,这次空难中有一位老人,他的一家三口都在飞机上遇难了。他可能面临的不只是安慰的问题,这时候最需要心理危机干预的介入,防止悲剧发生。
心理危机干预不同于一般的心理咨询,是在相关人员情绪最激烈,愤怒、压抑、焦虑、失望、无助等情绪在最顶端时介入的工作。这时候求助者往往丧失了求助能力,很难调动他的社会支持系统和心理资源,需要相当主动的陪伴和介入。
灾难发生后,还可能涉及到继承、赔偿一系列问题,这也会导致后续一连串的社会心理问题,这些都需要心理危机干预去解决,也是我们这次来到现场想要做好的工作。
现在东航方面在和我们对接,希望我们为空乘家属提供心理危机干预,我们也希望尽最大努力帮助他们走过这个难关。
从心理学上来讲,现在可能才到心理危机干预的主战场。
昨天(3月26日),官方宣布了机上132人全部遇难的坏消息。在这之前,家属仍会抱有一丝希望,在激烈的崩溃、绝望、愤怒或者幻想中焦急等待。现在宣布后,就彻底没有希望了,家属开始直面失去亲人的心痛,幻想期望和接受道别的矛盾达到一个极点。
为进行心理危机干预,我们已经在遇难者家属群里,但家属群一直是静默的,没有人说话。
昨天,有身在云南的家属联系我们,想要到现场告别和寻求帮助。这位家属失去了妻子,不知道怎么和家中两个未成年的小孩解释妈妈不在了这件事。
前两天,有家属在事故现场外围搭起简易祭坛祭拜,带现场的泥土回家,这是一种种寄托哀思的方式。中国人有“招魂”的传统,引着在外的亲人回家,通过这样的仪式,可以让家属更好地接受这样的事实。
今天是事故发生第七天,按中国传统来讲是“头七”,我们在今天晚上举行了一场简单的祈福活动,帮助家属和所有在现场的志愿者、救援人员等更好地面对这场心理冲击。
为此,我们准备了1000朵鲜花和600支蜡烛,其中会用321支蜡烛摆成一颗爱心,围住航班号和日期,用来象征3月21日。时间我们选在晚上7时7分,象征“头七”。我们和自发参与的路人围成一圈,为遇难者默哀。
网传视频显示,有遇难者家属在救援现场鲜花、焚香祭奠
本来我们计划了更系统的仪式,包括祭奠仪式、默哀仪式、祈福仪式,还准备和当地龙母庙合作,和遇难者亲属们一起放下河灯,寓意让遇难者的灵魂有所归宿,点亮回家的路。同时为家属和所有在现场的志愿者、救援人员进行心理危机干预,让他们更好地面对这场心理冲击。
但因为防疫等原因,只能从简,缩减为小范围的祈福仪式,地点也改到梧州市的中山公园。
如果家属能在当地习俗下参加这样的仪式,就可以感受到被社会支持,就不会那么孤独。
“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们都会全力以赴”
2019年埃塞俄比亚航班坠毁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和两位同行也到现场为中国遇难者家属提供了心理危机干预。
埃航空难和这次有相似的地方,都是飞机直接坠入地面。现场被撞击出一个大坑,周边拉着警戒线,一片一片的飞机残片散布在坑里,被航空煤油烧得漆黑。
当时飞机起飞不久就坠落了,离机场可能只有四五十公里,所以还有很多燃油。坑里还能看到炸碎的笔记本电脑、证件等,凌乱地散在周边。
家属们都痛不欲生,他们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悲痛欲绝,哭得停不下来,甚至喘不上气。身体有基础疾病的,一哭就高血压。这种虽然很消耗精力,但是在表达情绪,经过干预之后情况会改善很多。
2019年3月,埃塞俄比亚发生空难,157人遇难,家属也以焦土代葬
另一种则是很平静,看上去没有情绪波动。这类家属往往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没办法表现出情绪,反而比较危险。因为情绪的表达本身也是生理性的需要,把本能的情绪用理性掩盖,该哭的时候不哭,该闹的时候不闹,这种哀伤的力量怎么来排解呢?情绪就像一个堰塞湖,一旦积聚过多,突然激烈地爆发,这种家属就很可能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之类的严重后果。
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不能直接介入他们的状态。如果上来就说我们是搞心理危机干预的,他们可能第一反应是抗拒。因此,首先需要做的是陪伴。家属可能不愿意对陌生人表达,但我们一定是有温度的,慢慢去温暖他们。
在官方的安排下,我们和遇难者家属住在同一个酒店。每天吃饭的时候会和他们打招呼,点头示意,让他们一直看到三个中国人的身影。
我们会尽可能察觉他们的需求,提供帮助。比如,在当地吃饭都用刀叉,我们就要求餐厅给他们协调,提供筷子。在国内买一双筷子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国外解决不是那么容易。家属们会感受到自己细微的需求被我们关照。
到国外之后,烟变成了很多人的刚需,不抽烟的人可能开始抽烟,抽烟的人可能抽得更厉害。有家属行前会在国内带上一些,但到国外根本不够,但因为悲痛,家属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自己解决这些问题。这时,我们也会想办法找到香烟,送给他们,给他们点火。虽然香烟是有害健康的,但是这时更重要的无疑是心理问题。
灾后的心理危机干预很多时候是一个系统,不仅包括心理支持,也包括社会支持系统。在灾后家属往往孤立无援,这样的支持可以很好地给他们安全感。
之后,他们自然会问起,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会说,我们是国内专门来为大家服务的志愿者,大家共同来面对这个难关的,有各种需要都可以找我们,尤其是心理服务和陪伴。还会强调我们不会打扰他们,但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们能做的我们会全力以赴。
27日下午,空难事故现场,全场鸣笛默哀
他们会逐渐感受到我们的善意,知道我们在陪伴他们,甚至是可以像亲人一样依靠的,就开始有倾诉的安全感。
之后再在公共空间遇到,他们就可能在无意中聊起自己的感受和困难。他们可能会翻来覆去地说自己的各种事情,但这正是情绪释放的过程,我们会一直倾听。
随着谈话逐渐深入,他们会开始讲述之前一直不能谈论的那件事、那个人。这个过程是很痛苦的,甚至可能产生幻觉。
有一位女士在空难中失去了丈夫。事故发生之前,丈夫和妻子说,要给她一个惊喜,结果在那场事故中不幸遇难。她的妻子就非常绝望,反复问:“这就是你想给我的惊喜吗?你就想给我这样的惊喜吗?”
她哭得停不下来,一度出现幻觉,感觉丈夫就站在自己身后,好像不高兴,是不是还有话要和她交代。
幻想亲人是一种安全感的表现,在丈夫的身边有依恋的感觉。这时我不能说那是幻觉,而是要认可“丈夫”的存在,和她说,他不是不高兴,而是希望你好,希望你把日子过下去。通过一些引导后,她似乎能看到丈夫对她说:“好好活下去,把孩子好好养大,培养成才。”
在这样的引导中,家属逐渐接受家人去世的事实,同时意识到,他们可以带着亲人的期盼继续活下去。
但今天想通了,明天又可能回到之前痛哭的状态,这样的过程会像过山车一样反复。这时候没有办法,只能重复之前的过程,继续陪伴。
这种陪伴是漫长的。时间上可能并不长,但对耐力、体力、精力都是一种考验。需要不断倾听,同时不断地关注对方有什么需要。这其实是用生命陪伴生命的一个历程。就像一个人落水了,你也跳到水里,陪着她,直到她想上来,再把她拉上来。
再到后来,家属们会主动找到我们倾诉。我们的房间在三层,每次他们有情况就到三层找我们。有时前面的家属还在和我们谈话,后面的家属就自觉在门口排队。
等家属的情绪状况都稳定下来后,我们会进行最终的哀伤处理,把家属带到事发现场,直面创伤。
那时,现场还是像最初一样,一片狼藉,前面讲述的那位女士又开始崩溃大哭。这时我们同样不能说别哭了,节哀顺变,这会让她觉得,你没法感同身受。说话是多余的,让她感受到你在支持她,保护她,爱护她就够了。
我们陪在身边,有时候会拍拍她的背,有时候也会一起掉泪。从早上六点到现场,一直哭到下午三点,她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但经过这个直面创伤的过程,就算阶段性地完成了对这件事的重新认识,她可以接受这个事实,继续自己的生活。
心理危机干预的最低的标准是恢复到危机前的心理健康水平,最高目标是让人达到心理的成长。
现场的干预结束之后,我们也一直保持联系,为她提供各种帮助,包括在打官司的时候提供心理健康分析报告,以及进一步的咨询等。现在,她可以打多份工,养育好自己几个孩子,同时对未来是有希望、有规划的。
搜救人员的心理问题同样值得关注
受影响的其实不止遇难者家属,所有参与搜救的武警官兵、消防战士、医护人员、指挥人员,甚至周边的村民,都可能遭受巨大的心理冲击,这是很多人都会忽略的问题。
心理危机干预中把受影响的人群分为五级,灾难幸存者是第一级,亲密的家属属于第二级,在现场参与救援的人员则属于第三级。这种划分依据的是不同人群和遇难者的亲疏远近,但不完全代表心理冲击逐次减弱。
周边的一些村民和最早参与搜救的人员,他们直接目睹了事故的第一现场。亲眼目睹残酷画面的人,遭受的心理冲击可能比家属还要严重,但这些人的心理冲击往往是被忽略的。
在现场,搜救人员需要直面灾难场景,会受到巨大的心理冲击。(图源网络)
在2021年河南水灾中,我们专门对救援队员做了心理危机干预。
他们总是以无私奉献的形象出现,但他们同样会有无力感、无助感。如解放军、武警官兵到现场都是有组织、有队伍、有后勤、有保障的,但民间的救援力量则都是凭热情去的,没有后勤补给,没有经济支持,还要顶着疲惫应战,他们也是脆弱和需要帮助的。
作为社会支持系统的一部分,我们会提供物质上的支持。比如他们可能没有大浮力马甲,只有普通的救生马甲,我们会帮忙筹备,免费提供。他们的橡皮艇马达坏了,对讲机掉到水里,我们也会帮忙采购。
他们的心理上也有很大压力。比如有的救援队员被家里质疑,灾区又有疫情又危险,你们干吗去?更多的压力则来自于搜救的无奈。
他们想救很多人,但没有能力全都救助。还有爱护动物的队员,碰到小猫小狗靠近橡皮艇的时候,因为要救更多的人,没有办法,必须放弃小动物,不得不做这样残酷的选择。
这时我们首先会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同时,这是一个特殊的事件,特殊的情况,不意味着他是残忍的。
在我们对一支志愿队伍做心理干预的时候,都是硬汉的他们也会哭出来。除了热心、公益,难受、自责、无助、无力也都属于他们。我们会鼓励他们哭,鼓励他们倾诉,这能让他们更好地应对自己遭受的冲击。
这次空难现场的搜救人员、志愿者等也会受到很大冲击,我们也会努力为他们提供干预服务,让他们更好地应对救援中的心理冲击。我们的祈福会也邀请了很多志愿者和一线挖掘的救援队员,顺便进行直接的干预。
接下来,等现场警戒解除,我们马上到现场接触一线的居民、目击者和救援人员,对他们做正式的干预。
我们会评估他们的整体状态,包括情绪、认知、生理。评估综合状态,再决定用什么方法进行支持和干预。可能会理顺他的认知,修正类似“我怎么这么倒霉看到这个”的认知,如果有精神性的紧张,就带他进行身体的放松,通过呼吸频率减慢等方式来放松身心。这些方法都是综合的,并且需要量身定制的,所以没法做详细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