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男90年代去俄罗斯留学,成为战地记者,曾被炮弹炸昏差点牺牲(组图)
我是卢宇光,一名常年驻扎在俄罗斯的电视新闻记者。
我参加过第二次车臣战争、阿富汗战争、莫斯科人质事件、别斯兰人质事件等危险环境下的报道,后来又参加了伊拉克人质事件、俄格战争、叙利亚战争......
进入战场报道是我的常态化工作,我受过四次伤,还因报道,受强烈辐射,患上心脏病和辐射性冠状动脉炎。这些经历书写着我是如何一次次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的,但在惊心动魄的背后,我的人生还有更多其他的风景。
2015年,我参加叙利亚霍姆斯战役报道,在霍姆斯叙利亚空军机场。
我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八岁前在浙江台州黄岩区长大,后来。我在家里是大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跟我相差十多岁,妹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深。我的父辈都是共产党人,父母包括我大伯,基本都在外地工作,所以就把自己的孩子都送到黄岩的祖母家,让祖母代为抚养。
外婆在解放前后参加工作,后来是临海荣军院的院长。有时候我从黄岩到了临海的外婆家里,就会去她的荣军院里玩。
荣军院里的人对我影响特别大,他们都是浙江新四军支队,后来20军的子弟兵。其中,很多是参加了朝鲜长津湖战役受伤的老兵,缺胳膊断腿的。有的眼睛没了,嘴巴被打歪,哈喇子还往外流。
我那时不懂事,觉得这些人很丑陋,不能理解他们。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意识到这些人的了不起,他们都是我在书上读到过的人。这段在荣军院的童年记忆对后来我的人生选择影响很大。
20世纪70年代末,国家规定每个家庭都要有一个人上山下乡,弟弟妹妹当时还太小,我妈就把我送到了黄岩县盐业大队去下乡。当时我才14岁,刚刚小学毕业,中学还没读。
盐业大队的劳动工作相当艰苦,要跟着当地农民去晒盐,早晨五点出工,晒到晚上七点下工,每天午饭就地解决,自行带一碗饭去田头吃。东海的太湖,烈日炙烤,没有遮阳的地方,面朝地、背朝天,晒得后背直脱皮,甚至鲜血淋漓。
更耗费体力的是踩水车。海水晒盐,首先要把海水抽进来,那个时候没有抽水泵,只能靠两条腿踩抽水的水车,把水从低洼处抽到高洼处。南方的水车挂在高处,依靠脚踩木轮转圈作动力。
为了避免偷懒,我们总被安排和非常强壮的劳动力在一起踩,如果达不到跟他们相同的频率,踩得慢了,就会挂在水车上。所以,他们踩多快,我就要跟多快,一天下来,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1973年,上山下乡之前,我在杭州拍的照片。
在生活上,比起其他条件艰苦的下乡地,盐业大队好太多了,既有食堂,又有集体宿舍。我在盐业大队认识了我最好的朋友王平,当时我姑父在台州公安处边防科当科长,王平是边防派出所里的现役武警,我姑父希望他能照顾照顾我。王平跟我年龄相仿,比我大个两岁,我们一起去摸鱼、偷橘子,开摩托车到外面玩......啥都干。
1978年,部队来盐业大队征兵,这个部队非常特殊,接兵的是海军,但接兵的领导穿的是陆军服装。大家都觉得这招的应该是海军特种兵吧,把我推荐过去了。我也一直有参军的愿望,因为我心里很清楚,我学习不好,读不了大学,1978年恢复高考,我都没去参加。我也不喜欢当工人,当兵是唯一的出路。
接兵体检通过了之后,原本在黄岩县武装部定兵科工作的大姑父想动用关系,把我分到杭州警备区,没想到被前来接兵的海军旅顺基地直属队的李医生发现了。他看中了我的自身条件和文化基础,专门从黄岩坐公共汽车赶到杭州,找到我母亲,提出希望把我分到海军旅顺基地。那个时候没有高速公路,坐汽车要坐20个小时,翻山越岭。母亲也想让我出去锻炼锻炼,就同意了。
领完入伍通知书,出发那天,其他的兵都是父母亲或者兄弟姐妹哭哭啼啼地来送,我父母都没来,只有王平把我送到了船上。上船之前,王平往我的包里塞了5块钱,那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才8块钱。他没告诉我,等到了船上,我准备睡觉,把背包打开,才发现包里有5块钱,当时很感动。
我跟着部队一路北上,过了长春,又过了图门,直走到了吉林珲春。那个时候的珲春就是长白山下面的一个小屯子,零下30多度,只有一条灰土路,冬天坑坑洼洼,地上的雪也没人扫。
我从解放大卡车上跳下来,一看,一片林海雪原,是三国交界的地方,对面就是朝鲜。我是南方人,虽然后来在沈阳长大,但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雪,非常震撼。见到的人都是朝鲜族的老百姓,讲的都是朝鲜族语。
1978年3月,我参军后在吉林珲春拍的照片。
去那的第一天,我们住在部队的招待所。南方的兵都特别开心,跟我说今天中午吃鸡蛋炒大米饭,拿上来一看,是苞米。那个时候部队除了吃苞米,就是高粱米,是屯了十几年的战备粮,咬都咬不动。可见,从南方到北方,条件相差有多大。
吃大米饭就跟过年一样,逢年过节能吃上大米饭的时候,我一次能吃一斤。菜就是白菜梆子、萝卜,肉几乎没有。我们小连队40多个人,一天就半斤肉,肉丝都看不到了。条件相当艰苦。
我所在的部队干海军的活,但穿的是陆军的服装。这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原来觉得,当兵一定要当海军,因为海军服漂亮啊,没想到这个海军不仅基地离海很远,穿的还是陆军的服装。很多新兵都去借别人的水兵服拍照,想留下一个当过海军的证明,我也不例外。
1978年12月,我穿着海军服,在大连旅顺拍的照片。
刚去新兵连的第一天,我就被震撼到了。晚上八点,指导员把我们全部集合起来。外面下着漫天大雪,摄氏零下30度,我们站在雪里,雪花飘到脸上,一片片的非常大。他拿出一个从泔水池里捡出来的馒头,问是谁没吃完丢掉的。他说,今天不追究是谁扔的,然后当着所有兵的面把这馒头吃了,大家都被震住了。从这之后,没有一个兵再浪费粮食了。
新兵训练是三个月,内容就是基础的队列训练,还有各种关于兵器使用的基础训练,包括步枪、手榴弹、拼刺刀等。三个月后,新兵下连,我被分到了雪岱山主峰高1100米的连队,一共有六个新兵。
雪山的气候条件特别恶劣,雪岱山每年的无霜期只有三个月,基本都是大雪封山的状态。水、干粮,吃的用的,都要靠人背上去,海拔1100米,背上东西,一爬就是一天。
雪山上的兵住的房子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远远能看到上面刻着八个字“以山为家,以苦为荣”,用红漆描实,非常醒目。每年新兵入伍和老兵退伍时,都要组织大家去描红一次。
1978年5月1日,我第一次上山,第一件事就是去描红一遍这八个字,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天是我16岁生日。那时我觉得这八个字不过是一句宣传口号,但在雪山的生活让我逐渐感受到它的意义。老兵三年不下山,每天对着大雪和松树值班,严寒环境下这种单一的生活常人难以想象。
1979年,在吉林珲春,我的老连队雷达分队的合影(我在第二排最右边)。
我们在山下的大部队在三道沟,虽然三道沟距离珲春市区还有60公里,但附近有商店,下山了我们就去商店逛一逛,看到人就很亲切,在山上根本看不到人。
在雪岱山上,和外界沟通全靠写信,一个月有拖拉机往山上送一次水,连带着报纸和信,一起送上来。所以看的报纸是月报,信一次能收二三十封。家里寄来的信很少,偶尔有一两封,剩下的都是王平写给我的,几乎每天一封。
王平算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他特别爱学习,文学水平很高,写信的时候喜欢引用文章,有时候还用到古文,我看不懂就要查字典,间接督促了我学习。
以前我们在黄岩上山下乡的时候,老去当地的橘子园里偷橘子吃,等到橘子丰收时,他就从橘皮挤出汁,滴到信纸上,让我闻一闻家乡的橘子味。现在一想,还挺浪漫的。
1979年,我在探亲事假中,和王平在黄岩的合影。
平日里休息的时候,很多北方的兵会聚餐、喝酒、打扑克,再有就是唠嗑,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当时在的班叫雷达一班,班长于广琳对我的影响很大。于广琳的爷爷以前是个秀才,他的家庭很注重学习,所以他特别好学,硬笔书法写得也好好。
在山上的生活很寂寞。我们分队有一个学习室,总是我坐在里面,于广琳坐在门口,我们俩一坐就学很久,也不说话。于广琳给我提供了很多学习的书目,让我每天背一页《新华字典》,背完了又背《参考消息》、《海军报》、《解放军报》......背不好,就是一顿揍。这种督促方式很严苛,但我确确实实进步很快,也开始自己写文章、写小说。
我的老班长于广琳(右)出访加拿大时的照片。
我给《海军报》投稿,写了很多稿子,但都被尽数退回。直到有一天,《海军报》的一封信寄到了我们连队,是《海军报》报社副刊编辑寄来的。打开一看,是我的稿子,上面密密麻麻做了多处修改,准备要给我发表了。这篇小说就是《站长夫人》,是以我们连长和连长夫人为原型写的故事。
我写的小说《站长夫人》。
小说发表之后,在部队内引起了很大轰动。《海军报》的记者看到文章后,就派了两个编辑赶到雪岱山来采访,写了一篇雪岱山官兵的长篇通讯。
在这篇报道之前,全海军的领导很多都不知道还有这么艰苦的单位。可以说,就是这样一篇刊登在报纸上的小说和一篇通讯,改变了整个雪岱山的命运。我当时就觉得,记者这个职业真是不得了。
《人民海军》刊登有关雪岱山部队的报道。
因为参加了俄语学习,我被提干了。但我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先是在雪岱山部队做参谋,后来又到海军旅顺基地政治部帮忙,在基地做新闻干事,我也正式开始在部队里跑新闻,主要负责后勤保障部队。
1983年9月,我在海军旅顺基地政治部宣传处工作时拍的照片。
1987年,我从部队转业到了浙江人民广播电台,干了八个月,做了不少令人满意的报道。后来,我陆续干了许多行业,走投无路时,一个在俄罗斯的战友不经意间跟我提起,问我要不要去俄罗斯学俄语,他的俄语水平很好,我俄语水平就很一般,被他一激,我就动了去俄罗斯学习的念头。
那个时候去俄罗斯念书也不需要太多学历基础,自费就可以去读,在俄罗斯的战友帮我找了莫斯科大学,去念新闻专业。1994年,我动身去俄罗斯上学。
读书也属于个人选择,所以全部的留学费用需要我自己承担。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我和他们交流也不多,又觉得自己已经这么大了,不想再找父母伸手要钱,我就问朋友借了一点钱,在开学前三个月,去到莫斯科,先复习俄语。
刚去俄罗斯时,生活也过得艰苦。我身上全部的钱加起来,不过150美元,办签证100美元,只剩下50美元。没钱自己租房子,就在战友家先住下,他租的房子是民宅的地下室,我睡在房间的地上,每天吃面包和榨菜。
在莫斯科大学上学时,宿舍房租费一年70美元,我交不起,问学校能不能先欠着。我们新闻系主任阿鲁申科人很好,他看我没钱,给了我一个学期的时间,暂缓我的学费。
为了赚学费和生活费,我开始给当地华人办的报纸打工,最开始在《路讯》,后来又到了莫斯科的《晚报》、《华人报》。一个月的工资从250美元涨到500美元,已经完全可以覆盖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我在俄罗斯《路讯》做编辑时的照片。
在莫斯科大学读新闻时,我的导师就是系主任阿鲁申科,他是军人出身,参加过二战,在战争期间做过军事记者,还是上校军衔。给我们上课时,他已经快60岁了,但一直保持着一种军人气质,时间观念特别强。
他的腕上有一块罗马表,上面刻着德文,他曾跟我们吹牛说,这是一个德军上将的手表,是战利品,他要求我们必须按他手表上的时间上课,不允许迟到一分钟。
他的表走得快,所以我们去上课都迟到,他对我说,卢宇光你在部队是少校,我是上校,部队打仗的时候,最高领导要求几点撤退、几点转移,这需要下级跟上级对时,所以你要以我的时间为准。当时我很气愤,加之他讲俄语,有相当重的乌克兰口音,说的新闻概论、新闻写作课,都是老苏联时期的那套,我根本听不进去,好几次想换导师。
当时莫斯科大学新闻系主任,同时也是我的导师阿鲁申科。
虽然他特别严厉,但很关照我。研究生念到快毕业时,阿鲁申科突然跟我说,卢宇光你快毕业了,不能再在华人报打工了,要把目光放远一点,去俄罗斯电视台发展,你的俄语会进步得更快。
1996年1月,我经他推荐,进入俄罗斯国家电视台第一频道实习,在评论部担任中文翻译。这份实习没有工资,也没有补贴, 因为工作无法兼顾,我辞去了《华人报》的总编,每个月500美元的工资也没了。既然要把目光放得远一点,我就不盯着挣钱了。我继续攻读阿鲁申科的博士,边读书、边实习。
1999年9月的一天,阿鲁申科将我带到莫斯科红场旁边的俄罗斯总统办公厅,介绍我和办公厅主任梅尼科夫认识,梅尼科夫是阿鲁申科的儿子。梅尼科夫问我要不要开始做亚洲记者的陪同,陪他们进入战区,负责记者们的后勤工作,管他们吃喝拉撒睡,每天有50美元补贴。去一天50美元,一个月要是去30天,就是1500美元,这是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了。
1999年,我和俄罗斯国防部发言人格纳申科夫在车臣的合照。
当时我还对战地记者这个职业没什么概念,刚去到战场,听到机枪扫射的声音还是很害怕的,万一打中我怎么办?一扭头,看到俄罗斯士兵坐在那儿抽烟,啥事没有,我为了壮胆也跟着学。待久了发现,枪声没什么了不起,子弹虽是盲目的,只要找好隐蔽的盲区,就啥事没有。
第一频道的实习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没有中断,在做陪同的过程中,我也需要写一些中文稿,偶尔跟着记者团去莫斯科的一些医院和部队采访,稀里糊涂就到了车臣,逐渐开始做战争报道。车臣这个特殊的民族引起了我极其浓厚的兴趣。
读博期间,我曾在学校交过一个俄罗斯女朋友,她叫拉丽莎,就是车臣人。她的爷爷住在莫斯科郊外,周末的时候我总跟着拉丽莎坐小火车,到她爷爷家里帮忙种地。他爷爷跟我们讲了很多关于车臣的故事。
可在第二次车臣战争中,拉丽莎失踪至今。这也是我后来义无反顾参加车臣战争报道的根本原因,我在战火纷飞的格罗兹尼寻找她。
我的俄罗斯女朋友拉丽莎。
1999年9月,我加入了车臣战争俄罗斯记者团的报道组,跟随俄罗斯海军波罗的海舰队336陆战旅,进行战争报道。2000年5月,解放车臣首府格罗兹尼战争打响,我跟随部队前去采访。这次战争,让我命悬一线。
战争中,我和其他几位战地记者坐上装甲车,从莫兹多克出发。第一代台风装甲车是没有座位的,只有一两个固定住的木板能当成凳子坐。同行的还有一个叫马克西姆的俄罗斯特种兵,他个头特别高,快两米,参加过阿富汗战争,老跟我一起出差,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那天在装甲车上,我的凳子坐得特别不舒服,马克西姆的屁股后面有一块防弹钢板,他就把钢板卸下来,放在我的凳子上,好让我坐得舒服一些。不料,在路上我们碾到了地雷,装甲车触雷引爆,刹时间我只听到“咣”的一声,就被炸昏,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身上都是血和黏糊糊的脑液,旁边的树枝上还挂着两三米长的肠子,在风中飘来飘去。我被拖出装甲车,后脑勺缝了好多针,左腿缝了27针。屁股下面坐的这块钢板上都是弹眼,但没被打穿。钢板就是命,马克西姆让我捡回一条命,而他自己却被打死了。
后来,马克西姆被授予俄军勇士勋章,葬在莫斯科的一个公墓里,我每年都会去墓地看望他。
2000年,我(右三)与牺牲的马克西姆(右二)最后的合影。
马克西姆去世后,留下他的妻子玛丽娜和未满一岁的儿子基尼斯两个人相依为命。玛丽娜当时在俄罗斯独立电视台工作,我所在的第一频道和独立台办公地都在奥斯坦金诺电视塔,经过几番打听,我找到了他们母子俩。
玛丽娜因为悲伤过度,一个月都没起床。缺乏稳定的经济来源,他们母子俩的生活很困难。基尼斯两岁多的时候就喜欢滑滑板,把手臂摔断了住进医院,玛丽娜向我借钱,我就把我所有的储蓄金,加起来总共700多美元全部借给了她,她很感动。基尼斯生日时,我还去到他们家里,一起给基尼斯庆生。
后来我提出和玛丽娜结婚,她母亲反对。那时候中国人在俄罗斯的地位不高,她母亲说,你和中国人结婚,要被别人笑话。可玛丽娜不在意这些,她做好了决定。
2002年,我们去莫斯科市中心红场旁边的登记处做结婚登记。登记处一个肥头大耳的上校用俄语问玛丽娜:这件事你想好了吗,为什么要嫁给一个中国人?你的父母同意吗?玛丽娜立马说,这跟父母没有关系,父母不能代表她的权利。就这样,我们登记结婚了。
前妻玛丽娜。
婚礼那天,我自己开车带着玛丽娜,去莫斯科德米特里大街举行了仪式。玛丽娜穿着我给她买的粉色婚纱,我们对着证婚人发誓。我在莫斯科做生意的中国朋友们在莫斯科南部一个宾馆的饭厅里,自发帮我办了一个婚礼,一共来了60多人。
基尼斯特别喜欢小丑表演,平时我们没有钱请马戏团的小丑来,那天我的华人朋友专门请来了马戏团,整整30人来演出,很热闹。大家都很兴奋,尤其是基尼斯,高兴坏了。那天我们吃的是华人为我们做的中餐,一晃过去了28年,现在也不知他们都在哪里,也没再见过,但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他们。
我在莫斯科北郊为玛丽娜和基尼斯买了一个新房子,买房的钱是我妹妹卢红玲出的,一个92平方米的三居室,花了两万多美金。之所以买在这里,是因为新家所在的地铁站名就叫玛丽娜,跟我老婆的名字是一样的,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挺浪漫的一件事。
我和玛丽娜结婚的时候,基尼斯还很小,因为长期没有父亲的管教和约束,不听话也不懂事,喜欢在家里搞破坏,卫生纸被他扯得满地都是。我跟玛丽娜说,我要教育基尼斯,你不能有任何阻拦,就这么一点点把这个孩子的坏习惯板正过来了。
直到现在,我对基尼斯还是很严格。疫情期间,他到我这边来住,我规定他几点必须起床、吃饭,他刚开始不习惯,觉得在爸爸这里太严格了,像在军队里一样。
儿子基尼斯。
和玛丽娜结婚不久后,我就加入了凤凰卫视,这件事其实十分偶然,要从2001年说起。当时,我认识了中央电视台在莫斯科记者站的负责人李绥生,他看我新闻业务做得挺好,就建议我说,小卢你在俄罗斯电视台发展,还不如到中国的电视台发展。
2002年10月,俄罗斯第一频道派我到俄罗斯南部的罗斯托夫采访,必须要坐火车经过乌克兰。那时候很多中国人通过乌克兰这条线偷渡,所以当地对中国人进入乌克兰加强管控,我拿着中国护照,边防警察就盯上我了。他们说我没有乌克兰签证不能进入,把我送回了俄罗斯。
回去的火车在晚上8:50到了俄罗斯的边境城市贝尔哥罗德,从贝尔哥罗德回我家要经过杜普罗夫卡剧院,当时我没想太多,因为剧院离我家很近,开车只要20分钟。没想到那天晚上,车臣武装分子坐着三辆小巴车,进入到杜普罗夫卡剧院。
玛丽娜是独立台的新闻主持人,做晚间十点档的新闻。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要上新闻了,让我不要出门,我还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十点新闻的第一条就是杜普罗夫卡剧院爆发了一起突发性事件,当时独立电视台的一台摄像机就架在事件现场,15分钟后再播报就是武装分子劫持人质,莫斯科人质事件开始了。
我马上打电话给李绥生,他让我赶紧把大致的现场情况写下来,并帮我把稿子发到了香港凤凰卫视。这天晚上,我不断给李遂生发传真,更新人质事件的最新情况。第二天,凤凰卫视看到了我的稿子,决定让我立马开始直播,并让我进入他们的报道渠道,成为特约记者。
我成为凤凰卫视驻俄罗斯记者。
当天晚上最后一次连线完,香港的记者都下班回家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的新闻早班车,一看我还在现场呢。就这么个状态,连轴转,他们看了很感动,向我发出了邀请,我从特约记者转成了凤凰卫视驻莫斯科记者,又转成特约首席记者,一共报道了将近72个小时,不吃不喝,三天连升了三级。
莫斯科人质事件之后,我在中国驻俄使馆新闻处参赞孙霖江的帮助下,在俄罗斯外交部,正式注册了凤凰卫视驻俄罗斯记者站。刚建站时,驻站俄罗斯的只有两名记者,我和同事热妮娅。除了报道战地的最新情况,莫斯科的政治、经济、军事,都归我们管。
后来我又相继参加了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俄格战争、北高索反恐战争、东乌战争、叙利亚战争的一线报道;同时经历了中亚奥什骚乱、哈萨克斯坦动乱、明斯克骚乱、乌克兰动乱、克里米亚事件、别斯兰第一中学人质、莫斯科圣彼得堡恐抪袭击、切尔诺贝利核事故20周年现场报道等。
工作需要我时常进入战地。
2004年,女儿安妮娅出生了,她是我的小天使。玛琳娜特别喜欢海,每年我们一家四口都会去三亚度假。玛琳娜喜欢吃三亚的海鲜,安妮娅喜欢喝椰奶。
有一次安妮娅在三亚宾馆里游泳,脑袋磕破了,我马上送她去当地的海军医院,又辗转到三亚四一五医院。我抱着女儿一路跑,但不敢看她的脸,最后缝针的时候,还是玛琳娜抱着她。我一个在当地的老政委说,老卢,你在战场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什么受伤的场面没见过,但女儿缝针你都不敢看。是啊,我心特别疼。
基尼斯和安妮娅从小就知道,他们的爸爸是名战地记者。最开始,记者站就设在我家里,我的房间只要红灯一亮,就表明我正在录音,两个孩子在外面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编片子用到俄罗斯音乐时,两个孩子还会凑过来看,在旁边手舞足蹈的,那个场面很温馨,我记忆犹新。
但玛丽娜无法接受我的工作。前夫马克西姆死于战场,给她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她很害怕悲剧会再次上演。因为报道的需要,我经常要去战地,她时常感到恐怖,夜里也被噩梦惊醒,甚至患上精神方面的疾病。于是,用抽烟、酗酒,麻痹自己。我一不喝酒,二不抽烟,所以常常为此和玛丽娜产生矛盾。
玛丽娜的母亲、玛丽娜和女儿安妮娅的合照。
在我们家里,一有热点新闻,基尼斯就会把插销拔了,不让电视机有信号,他担心妈妈看到会精神崩溃。但这一点,恰恰是我无法改变的。这份工作的性质就是需要我去战地、去热点地区,我也不可能换一份工作,除了做新闻其他我什么也不会。
2012年,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我因心脏受损,做了一个开胸的心脏搭桥大手术,我妹妹特地飞来莫斯科照顾我,在莫斯科记者站的同事仝潇华也每天到病房里来陪我。
玛丽娜却没来过几次,别说照顾我了,她一来就是找我要钱,跟我大吵大闹,我的心彻底凉了;加上我心脏不好,医生反复提醒我不能生气,我觉得只有分开了。
2012年11月,我在俄罗斯总统医院做开胸手术。
离婚后,两个孩子暂时跟玛丽娜一起生活,玛丽娜辞掉了电视台的工作,没了收入来源,我一直负担着她和两个孩子每个月的生活费。没想到,一段时间后,两个孩子出了问题。
玛丽娜奉行俄罗斯的教育方式,对孩子们放任不管,我发现基尼斯交了一些很不好的朋友,安妮娅连学校都不去了。我马上决定,把两个孩子送去中国留学,起码可以学会中文,将来有一技之长。玛丽娜也同意了。
我把基尼斯送去哈尔滨,托我认识的一个哈工大的老教授帮忙照顾基尼斯。基尼斯很快适应了中国的生活,他个子高,16岁已经快一米八了,眉眼长得漂亮,又喜欢玩滑板,没多久就成了哈工大教工宿舍里的明星,很多女孩子追他。
安妮娅在俄罗斯中学还没毕业,所以去中国后,先读了预科班,然后去了云南大学国际学院中文系,现在已经念大二了。
女儿安妮娅与她妈妈玛丽娜。
他们兄妹俩感情很好,因为疫情,目前他们在俄罗斯无法回中国,每天在一起学习,一起出门健身、锻炼。基尼斯交了女朋友,会先向妹妹安妮娅征求意见,然后才是妈妈。两个孩子对我也特别好,前两天俄罗斯下雪,我出了车祸,两个孩子流着眼泪帮我包扎。我特别欣慰,觉得他们长大了。
或许是从小耳濡目染,基尼斯和安妮娅也对新闻行业很感兴趣,他们俩现在都在俄罗斯第一频道实习,在评论部里做中文翻译,和我当年在第一频道做的工作一模一样。我很支持他们,如果他们有兴趣做战地记者,我想我也会同意,虽然这份工作危险性很大,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直至今日,我仍坚守俄罗斯、坚守在新闻岗位上,除了年休假外,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步。从记者站只有两个记者,到现在有四五个记者,我也在着手培养我的接班人,让他们成长起来,接手这个记者站。
2016年,我参加叙利亚东古塔战役报道。
小时候父母的领导中有个苏联专家,给我起了个俄罗斯名叫阿廖沙,从此让我跟这个国家结下不解之缘。学俄语、到莫斯科工作、在莫斯科做新闻。经历了这里的这么多战争,亲眼看到很多民众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命运的很多密码你破译不了,你也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待你,但我还是觉得,只要努力、坚持,理想一定会达到。我最满意自己的,就是到今天,我还坚持在做新闻这一件事。
回过头来再看这些惊心动魄的职业经历和人生经历,我最有感触的首先是,一个人选择职业最大的标准就是热爱;其次,俄罗斯这个国家带给我很多、教会我很多。尽管战争残酷,有诸多不愿回忆的苦难情节,但我在这里成就了我的事业,遇到了我的爱人。
2021年,我参加了叙利亚伊德利卜省战役报道。
等我退休后,应该会回到中国,或者留在莫斯科,可能会去大学教书,但我会一直关注着这个用自己专注、热血和生命创建的俄罗斯记者站,看这里的记者们继续工作,就能感受到我的工作和生命还在延续着,这个职业带给我的满足感和愉悦感,也会一直延续下去。
我实际上很不愿意向社会公布自已的私生活,今年海军作家李忠效要创作一个作品,他通过多名战友动员我,以此写了本书《卢宇光传》,目前,正交出版,我从来没有系统总结过自己,老李是个严谨的作家,每一个细节都十分认真,甚至从海军档案馆找资料比对,感动了我,现在他正创作电影剧本和电视剧本。这些口述内容经老李同意,说了些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