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独居女孩浴室求生三十小时(组图)
大家好,我是田静。
除夕夜,26岁的杨琳一个人留在北京过年。凌晨洗澡的时候,卫生间门锁坏掉,她被困在里面。漫长的三十个小时里,她与饥饿抗争,敲击水管求援,靠自来水维生。然而除了她的猫,没有人伸出援手。
她到底怎么走出浴室的?
今天来跟大家讲讲。
那间屋子缩在走廊的最深处,很难被注意到。红棕色的防盗门背后是一间50平米的小屋。一室一厅,老式的黄色原木家具,典型的上世纪九十年代装修风格。卫生间很小,厨房杂乱,猫爬架,猫砂盆,猫垫子,填满了客厅。
一个瘦瘦的女生经常坐在角落的餐桌吃饭,一只斯芬克斯无毛猫牢牢占据另一张凳子。这是26岁的杨琳在北京的第一个住处,距离单位不到两公里。一人一猫,在这个略显凌乱的小空间里,她享受着独居的自在和舒适。
唯一的缺点是隔音不好,经常从远处传来关门的巨响,深夜楼上冲马桶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按照防疫要求,今年,杨琳留在北京过年。对她来说,除夕那天,没有特别之处,甚至工作都没停下。下班后,潦草地和朋友吃完一顿火锅,她急匆匆地往家赶。旧历年的最后一天,她想一个人待着,与远方的朋友、家人视频聊天。
电视节目自顾自播着,斯芬克斯惬意地缩在脚边。嗑着薯片,她在电话里告诉妈妈,隔天要去寺庙上香。挂断电话已经是凌晨约1点钟,杨琳拎起衣物,走进浴室,关上门。在那个不到两平米的小空间里,她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30个小时。
—01.第一个发现她的是猫—
洗完澡,杨琳用手转动那颗老式的球形门锁,球是转动了,门纹丝不动。她又找出刮眉刀,沿着门的缝隙刮擦锁舌,还是没有反应。不到两平米的卫生间,木门上的百叶孔是唯一的通风口,室内热气氤氲,令人窒息。杨琳有点着急。她拆下花洒,用力砸门。嵌在中央的玻璃碎了,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杨琳伸出细长的胳膊,用力拧动插在另一侧锁孔上的钥匙,钥匙只动了一点,门依然没什么反应。
手机放在卧室,没法与外界联系。她试图呼唤苹果手机智能系统siri,距离太远,没有反应。接着,她又想到了卧室里的智能音箱天猫精灵。她朝着外面大喊“天猫精灵,报警”,但音箱没有这个功能。它只会傻乎乎地报时:现在是凌晨3点钟。一字一顿,声音还是那么俏皮。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时间。距离她被困至少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杨琳所在的这个小区位于北京核心商圈东三环,有14栋楼,2500多户人家。这是1990年代那种典型的塔楼,住户大多是老年人。楼道迂回环绕。每层以电梯间为居中点,南北两侧各有一个主楼道,顺着主楼道,又衍生出楼道。
杨琳推测,每层至少有10户人家。杨琳住在15层,南侧楼道的最里边,两户邻居,一户正在装修,一户是80来岁的老夫妻。作为一个外来租户,杨琳素日跟邻居来往少。交集最多的是隔壁的老太太,出门碰着会互相打个招呼。
已是深夜,屋内屋外都静悄悄的。杨琳有点疲惫,饿意隐约传来。她决定睡觉保存体力,通过语音设置,给智能音箱上好7点的闹钟,“那个时候,很多人起床买菜、运动”,她就可以求救了。坐在马桶盖上,靠着暖气片,杨琳睡着了。
大年初一早上7点,她被智能音箱喊醒,开始呼救。卫生间离入户门不远,果然有人循声围过来。杨琳焦急地说明情况。一个中年女人警惕的声音响起来,“一个人洗澡为什么锁门?”还有一个声音说,“洗澡为什么不带手机?”反复回答几遍。
杨琳越来越着急,音量随之升高。门外的人问:“你说你被困,怎么声音还这么大?”根据隐约听到的声音,杨琳判断,至少有两人围在门口。她连连哀求对方,“求你们帮忙报个警”。没人理会她的请求。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安静下来。杨琳急了,声嘶力竭地喊:“有人吗?有人吗?”没有任何回音。那一刻,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没流下来,就被抹掉了。杨琳喝了两口自来水润嗓子,又用冷水拍拍脸。冷静下来后,她又想起了快递。杨琳平日很宅,生活用品都是网购,房门口总是堆满各种纸盒子。她问天猫精灵,最新的快递什么时候送达?答案是今天(初一)下午。她把希望寄托在快递小哥身上。
那个下午,她伸长耳朵听电梯声。金属的摩擦声传来,电梯门开了,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无人回应。电梯门开开关关了好几次,呼救都失败了。最后,连电梯也安静下来了。她决定制造点噪音。毕竟人都是利己的,“只有他们的生活被打扰,才会意识到要上来看看。”
杨琳是四川人,2008年汶川地震以后,每个周五的自然课,她作为班长,都会上台给同学念相关知识。现在,这些防震减灾的知识都用上了。她调高天猫精灵的音量,让它每小时提醒一次:主人,要喊救命啦。时间一到,挥动花洒,用力锤击水管,先喊“救命”,再简要说情况。
卫生间的水管,房东没有做隔音层,敲击的“嗡嗡”声一阵一阵回荡,震得耳朵一阵阵发麻,她想用纸巾塞住,又怕来人听不到。有时感觉过去一小时了,询问天猫精灵,才知道不过10分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股饭香飘进来,“不知道是不是饥饿的错觉”。可能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吧,她尽量屏蔽这些干扰,继续敲击水管,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想出去”。
在那个逼仄的空间待得久了,杨琳胸口发闷,开始心慌。那晚洗完澡后,头发也没法吹,靠卫生间里的暖气烘干,现在头皮又油又燥。因为穿得少,到了夜里又四肢冰冷。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猫还在乎她。最先发现异样的就是斯芬克斯,在客厅“喵呜呜”地叫,躁动不安。似乎感知到杨琳的困境,它不断地用身子撞门,爪子“吡吡”地抓卫生间的木门。
杨琳蹲在门后面,温柔地喊着斯芬克斯的名字,又从门底下的缝隙伸出手指,想安慰它。斯芬克斯舔了舔她的手指,安静下来。隔着卫生间的门,一人一猫,就这样坐着。到后来,家里的自动喂食器,每次哗啦一声,倒出猫粮,猫都无动于衷,只守着她。喂食器储存的猫粮能吃15天,“猫咪也许会活得比我久”。想到这里,她有些绝望,如果初七上班旷工,单位才发现她失踪,那时的她“可能已经死了”。
—02.楼下的陌生人—
大年初二早上约七点钟,住在14层的林健被“嗡嗡”声吵醒了。林健的第一反应是气愤,“哪有人一大早在敲管子”。他隐约听到有个女声从楼上传来,“救命”,声音听着有点遥远。林健趴在墙上,听到一个女孩正在讲述自己的情况:15xx住户,除夕晚上洗澡,被关在浴室出不去。
“是不是恶作剧,或者家暴?”他感觉现实生活不太可能遇到这种情况。30岁的林健,来北京打拼6年,买下了这个50平米的房子。他从事互联网相关工作,每天早上10点上班,晚上7点下班。一个人在家,啃个苹果,看电视,打游戏,有时逗弄那条棕色的小狗约克夏,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他不是一个特别需要陪伴的人,“一个人也还过得蛮好的”。今年春节,林健也没有回老家。除夕下午,提前和家人发过年祝福,晚上吃过外卖,打了会游戏,《难忘今宵》一唱完,零点的钟声过了,他就躺上床。
但那一夜,林健睡得并不安稳。事后回想,可能是隐约听到噪声。在这里住了三年,和邻居的关系不咸不淡。出门时,会寒暄一句“上班啦”,纸盒子留给邻居收,他们偶尔帮忙接个快递。“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事,现在的人,都不太关心别人家的情况。”他说。水管里传来的呼救声一直没有停止,持续了20来分钟。
林健又细细听了一下,女生正在让智能音箱报警,机器人自顾自地说话,不理会请求,他感觉,“可能真的有问题”。林健决定上楼看看。他在15层的楼道里绕了好几圈,才在楼道的最尽头,找到杨琳的房门。“你怎么了,是不是你在敲水管?”林健问。门外的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漠,杨琳既激动,又有一丝担忧,不会像上次那些阿姨一样吧。
为了证明真实性,杨琳迫切地跟对方说自己的被困经过。林健安慰她,“不要着急,我想想怎么办?”杨琳请求帮忙报警,林健爽快地答应了。警察建议找开锁师,提供了几个认证过的开锁公司电话。
因为是假期,林健连续打了三四个电话,才找到人。担心林健失去耐心,杨琳想让他进门等待。虽然有点担心,但她还是直接告诉这个陌生人房门密码。她太害怕对方再次一走了之。林健回忆,进到房子里面,杨琳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那时,距离她被困已经接近28个小时。林健坐在拥挤的客厅。楼上楼下,彼此没见过的两个年轻人,隔着一堵门闲聊。在全国9200万独居的人中,因为一次意外,他们有了一次短暂的交集。
杨琳怕他走掉,主动开启话题,讲自己工作和北漂经历,“想赢得他的信任”。林健问起斯芬克斯的体重。杨琳趁势拜托他,把卫生间门口的玻璃碎片清到垃圾桶,担心误伤了它。中间,林健又给开锁师傅打了4个电话,询问是否快到了。杨琳终于放心,自己快要获救了,“到这一步,他不可能不管我了”。
开锁匠王师傅很快到了,不到10分钟,就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担心女孩不方便,王师傅和林健退出房门外。对王师傅来说,大多数锁都能在10分钟内搞定,难度大的,不超过半小时。但对普通人来说,一旦锁舌卡在门框,门基本打不开。杨琳的门朝里开,与墙的距离很窄,中间还放着一台洗衣机,更不可能踹开。
做这行不到一年,在北京,王师傅见惯了这样的情况。一个女孩,被锁在厨房,自己拆了三四个小时才打电话求救;一个80来岁的老人,被锁在卫生间,6个小时后,家人下班才发现;除夕当天,一个30多岁的独居女性,出门贴春联,就被锁在了门外;还有的年轻人,出门后发现没带钥匙,提前跟他预约下班时间开锁。
杨琳的事没过多久,东三里屯又有一个女孩被锁在卫生间。每天王师傅都要接到十来个单子。他说,“一个人住,这种情况更没办法避免”。杨琳最惨,被困30个小时。不过,王师傅记得,从卫生间出来后,杨琳的状态还算不错,声音很响亮。他对那只穿灰色衣服的猫印象深刻。拆锁时,它一动不动地蜷在桌子底下,警惕地看着四周。锁拆完了,白色的门上留下一个黑洞。想到杨琳已经30个小时没吃没喝,王师傅想买份饺子给她。他在楼下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饺子店,最后提了袋面包和牛奶送上去。
△卫生间的门被打开后,留下一个黑洞。受访者供图
—03.“为什么一个人住”—
王师傅和林健都走了,房间里又只有她和斯芬克斯。杨琳坐在餐桌前,弓着背,眼神涣散。嘴里咬着牛奶吸管,手上捧着草莓味的面包,眼泪开始无声掉落。过去三十个小时,孤独,冷漠,绝望,死亡,温情的滋味,她都尝过。
她以为会有很多人惦记自己。从浴室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奔向手机,“应该会有很多消息”。点进微信,满屏都是小红点,但除了或许是群发的拜年信息和订阅的公众号文章,还有一条丰巢的消息,她找不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消息
。她感到失落。在这个技术追求5G、万物互通互联,社交讲究距离感和边界感的时代,人与人的联结这么脆弱。“我们已经身在非常原子化的社会,而且习惯这种方式,朋友发消息两天没回,都不觉得奇怪”。没有心思吃午饭,大年初二下午,杨琳点了一杯奶茶,身体像“大”字一样,瘫在床上,任眼泪流淌。
晚些时候,她收到微信,朋友约她去看《唐人街探案3》。妈妈也打来电话问,初一去寺庙玩得怎么样?那个瞬间,杨琳才感觉,自己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了。杨琳没有提自己被困的事,她讲不动了,也觉得没有讲的必要。那场电影看得支离破碎,周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她有点恍惚。回想那30个小时,感觉自己跟这个世界既近又远。为了表示感谢,杨琳后来请林健吃了一顿饭。林健送给她一副对讲机。他们聊起韩国电视剧《甜蜜家园》,一群独居的人,遇到丧尸来袭,要如何应对?
林健调侃说,万一哪天来了丧尸,我们就可以用对讲机呼救了。日子又回归到以前的波澜不惊。现在,“门”变成她最大的阴影。去卫生间会特别谨慎,不敢关门。
电梯门一合上,她的眼睛紧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生怕再次被关。她在朋友圈记录下这段经历,想提醒周围人注意防范。七八年没怎么联系的高中同桌,打电话过来询问;有一回她手机没电关机,联系不上,同事到处找人寻问;阿里巴巴的商业团队也联系她,表示要给智能音箱增加报警功能。
正式上班第二天的中午。朋友发来消息,她上热搜了。有人将她的朋友圈内容传播出去。那天下班,在拥挤的电梯里,她大喊“十五楼”。电梯里的其他人,眼睛齐刷刷地朝她射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们都知道了。”杨琳忍不住猜测,也许那30个小时里,她呼救的声音,已经传遍整栋楼,但是没人伸出援手。
不过,她能理解。人对陌生的求助经常会抱有很大的不信任。当然,也可能是网上的消息传开,记者一茬一茬上门询问,才引起邻居的注意。她无法理解的是,有网友质问她,“独居锁什么浴室门”“为什么不踹门”“洗澡为什么不带手机”。还有评论称杨琳在炒作。甚至有人问她:“为什么不找男朋友”“为什么一个人住”?她很无奈,一个独居的女孩,到底还要承受多大的恶意。
△日本作家高木直子的畅销绘本,《一个人住第九年》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独居也成为媒体讨论的热点。很多人分享自己独居被困的经历,也有人在房间里晕倒又醒来,整个过程没人发现。杨琳不是没考虑过独居的风险。比如,突然生病要怎么办?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确实也做过防范,
为了安全,她在家里安装了两个摄像头。但生活总会有让人措手不及的瞬间。幸好还有母亲安慰她,“不要因为这个事,盲目去找一个男朋友。就算以后不结婚,也没事。”
2月26日深夜,杨琳收到一个不明快递。纸条上写,“我在看着你”。她拉上窗帘,冷静地拍照、报警。她已经决定搬离这个地方。以前图清净,现在她希望房子离电梯近点,不靠近角落。再遇到危险,至少求救的声容易被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