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海外华人的回国之路:一路惊险与心酸(组图)
最近全国很多地方疫情又反复了。快要过年了,不断增长的确诊数字让人担心,各种防控政策和要求也让返乡的路更难,所以这些天大家都在讨论的一个问题就是:今年过年还回家吗?
这是我们最近才切身体会到的困难,而对于身在海外的人们,这样的难题已经持续了一整年。
对于从海外回来的人,网络上两方的争论从未停止。回国的人觉得自己被拒之门外,国内的人却觉得他们千里投毒。
疫情期间回国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今天,我们找到了三位去年疫情期间回国的人,请他们来讲一讲自己艰难的回国之路。
01
张张,英国,硬件工程师
我叫张张,现在 24 岁,是一个硬件工程师。
我是 3 月底从英国回来的。当时英国的疫情刚刚开始,但这个病让我感到慌张,所以决定先回国。
我去找我的导师请假时,他说,「你要相信我,在这次疫情中,你能感染上的概率绝对远远小于你出门被车撞死的概率。」
我的导师平时很随和,肯定不是故意说恶毒的话,所以那一瞬间我也只能无奈地笑笑。
不过那时我已经默默订了机票,因为当时机票已经很难抢了。比较幸运的是,我临走那天收到了学校取消线下课程的邮件。
我在微博上加了个回国群,大家每天在里面更新自己的机票状况。当时回国的飞机突然紧缩,很多航班会在起飞前一天突然取消。所以我当时特别焦虑,每天检查自己的航班状态。不过好在航班正常飞了。
落地上海后,所有从国外回来的人都在航站楼里一个密闭区域隔离,那个地方就像个病毒培养皿。
当时我遇到了个男生跟我搭话,我本来不想多聊,结果后来发现我们第二天是同一个航班回西安。我感觉这个交流逃不掉了。于是,我们一起找了个角落坐着。
张张待了一整晚的候机区域
我们是第二天早上 8 点的飞机,工作人员说会组织我们一起登机。可是到了 6 点多,还没人叫我们登机,我就想去催一下。
工作人员让我们耐心等候,我们在旁边等着,最后真的误机了。当时其实挺难受的,因为那会儿国内航班也不多,错过一班就得等好久,我们可能还得在培养皿待一晚。
当时有个工作人员还对我说,「我们不是来服务你们的,我们是来拯救你们的。」好像就算他们工作有失误,我们也得忍着,没有权利提任何建议或要求。我回国一路常常觉得自己像个站在妈妈面前,拿着不及格考卷的学生,心存愧疚。
之后工作人员安排我们去另一个机场坐飞机。在飞机上,我旁边坐了个大爷。刚上飞机,前面大爷就转过来跟后面大爷说,「你知道吗 ?咱们旁边这些小孩都是留学生,从国外回来的。」当时大爷就试探性地问了我一句,「你是留学生吗?」我说,「是。」然后大爷立刻把身子倾向我的反面,恨不得把上半身都伸到过道里。
按照国内当时规定,我们十几个留学生因为来自高危地区,落地时都要点名先下飞机。我们站在过道上,很多人就拿手机拍我们。有一个男的把镜头贴得很近,还边录边说,「这些都是留学生,现在才想起来回国。」
当时,我这一路的委屈愤怒以及劳累一下子都涌了上来,就骂了一句。下飞机的时候,眼泪一直在我眼眶里面打转。
隔离第 4 天晚上,我刚泡完脚,11 点多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就接到了一通西安防疫中心的电话。电话里说我是密切接触者,和我一起回来的一个人已经确诊了。当时我感觉刚泡暖的脚又凉了。
因为涉及个人隐私,工作人员不肯告诉我确诊的人是谁。但是没说我不能猜啊。我就问,「是男生还是女生?」 工作人员说是男生。当时一起的只有两个男生,一个是在机场坐我旁边的,另一个是小男孩。我又问,「大的还是小的?」回答说是大的。我当时更难受了,因为我跟那个男生待在一起的时间确实很久,的确是密切接触了。
凌晨 4 点站在医院的走廊上,两边空空荡荡的,病房也都黑着灯。我感觉好像那就是人生的黑暗时刻了。
在医院隔离,最痛苦的可能就是伙食。但我说这个会被骂吧,人家肯定说有的吃就不错了。但医院每天吃饭就是馒头、稀饭和小菜,每天都吃不饱。
住在医院的时候,张张每天都看着美食节目吃馒头
我总共做了 60 多次体温检查,6 次核酸,第一次抽血就抽了 11 管,做了两次肺部 CT,最后才被放出去。
经历过这些,我觉得人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健康和快乐。现在自己更惜命了,也更坦然了。因为最重要的东西我都拥有了,没有什么别的要过度追求了。
02
星仔,俄罗斯,做服装生意
我叫星仔,我在俄罗斯有个档口,和我弟弟合伙做服装生意。
3 月 28 日,因为疫情原因那边的市场即将关闭,我们就屯好了食物准备在家待着。
但是还没几天,我开始感觉吃东西没味,感冒发烧,浑身无力。4 月 5 日,和我们同住的两个堂兄弟先行回国,回国后被检查确诊为新冠肺炎。
我们当时人都木了,就想赶紧坐飞机回国。在国外我最害怕的就是死掉。因为语言不好,涉及到医院这样的专业领域一窍不通,所以非常恐惧。回国的话就感觉有了个保障。
我们马上买了从莫斯科到海参崴的机票。海参崴是俄罗斯的一个港口城市,开车 200 多公里可以到中俄边境的绥芬河口岸,我们打算从这个陆路口岸回国。
卖票的人跟我们说,海关可能要关了。但是我们觉得,以后可能更难回,就决定闯一把。我们是最后一趟航班,第二天就没航班了。
在绥芬河过关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同胞回国」。当时看到这几个字,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因为这一路实在是太难了。
我有低血糖,平时只要不饿没什么事。但是这次路上不怎么吃喝,饿得胃都揪到一块,整个人特别崩溃。
从海参崴到绥芬河的路非常颠簸,车开了大概一个小时,我的低血糖就犯了。我之前忘了把吃的从行李里拿出来,随身没有食物。我就跟我弟弟说,你问问车里的人有没有吃的喝的,当时感觉就像要饭的一样。还好同车的老乡给我拿了水还有俄罗斯的肠。其实俄罗斯的肠特别不好吃,但是为了让胃里有东西,我就使劲往下咽,嚼都没怎么嚼。
星仔在莫斯科的住处楼下
在绥芬河口岸,我如实说了自己的症状,检测排查后我就被确诊了。因为我肺部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感染,所以后来被送到了一个重症医院住院治疗。
头三四天住院的时候,我特别难受。一方面是受病毒折磨,另一方面是精神状态很差,也没有适应医院的生活。有一天我都想从三楼跳楼了,不想再遭受这种折磨。
每天早晨吃完饭马上就开始吃药,之后立刻开始打点滴。刚住院的时候打得最多,从早上 9 点一直打到后半夜。我觉得我身体里好像没有血了,全是药物。
跟我同屋的也是个在俄罗斯做生意的中国人,有的时候看到他我就格外紧张。因为天天一打针他就乱叫,有时候我还没打呢,一听他叫就先害怕了。不过打针也确实很疼,我们每天不是抽静脉血就是抽动脉血,最开始恐惧到吃不进饭。
我记得我当时跟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兄弟,怎么办?能不能挺过去?」后来我们就互相打气,吃不进去饭的时候,我就跟他说咱俩都把米饭泡水里,一起往下咽。
最难的时候我跟我弟弟说,能不能给我雇个护工。因为我周围都是大小便失禁,生活没法自理的,我害怕自己之后会像他们一样。我弟弟说,这是传染病,没人敢来这医院。我弟弟信佛,他说已经跟做法事的说好了,我只要闭着眼睛念阿弥陀佛,就没事了。其实以前我不信,但当时也就照做了,希望得到保佑。
还好挺过那两天就适应了,也能吃进点饭菜了。后来又从三层搬到了四层病房,那里都是治疗快结束,准备出院的病人。在重症医院一共住了二十多天,最后终于连续两次核酸都是阴性,达到了出院要求。
之后,我又被安排住过另外两三家医院,进行康复和观察,回家以后自己又隔离了 21 天。
我是 4 月初回国,6 月底彻底解除了隔离。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感觉就像鸟从笼子里出来了,特别高兴。出门以后看到外头天也特别蓝,空气也很清新,我就围着我们城市的这条主街走,非常开心。
之后我先到了岳父家,因为我老婆孩子都在那里。其实当时有点不敢见家里人,总怕家里人也因为我得过这个病有反感,想的事情特别多。
其实我现在都是这样,明明可以出去找个工作,但是一想到自己得过这个病,如果让别人知道了,又害怕又恐慌,这可怎么办?现在基本上就是在家里待着,出去就到人少的地方走一走,很少出去参加朋友的聚会或者婚礼。有的时候别人结婚不得不去,把钱一扔,转身就走,都不吃饭。
我俄罗斯那边的生意也停滞了,所以现在家庭经济压力非常大,对未来也很迷茫。但是回想这段回国经历,我还是感到特别温暖,非常感恩这一路上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星仔在莫斯科拍的圣诞树
03
叒木,加纳,测量员
我是叒木,今年 23 岁,去年 11 月回国前在非洲加纳做测量员工作。
至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感染的,因为我们每天上班时都佩戴口罩。
有一天晚上我们接到现场保安电话,说有人偷我们柴油。我跟另外一个同事就开车出去,把油带回来,当时车里空调开得有点凉。
早上起来就发现自己有点头晕不舒服,我就打算去首都的中国医院看医生。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嗅觉了,但我以为是感冒把鼻子堵住了,不过之后也做了个核酸。
第二天我刚到医院门口,我们翻译给我发消息说检测结果出来了,是不好的消息。发过来之后一看,我是阳性。
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手都发麻,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在车里坐了好久,想着自己会不会就交代在这个地方了。当时我刚跟女朋友在一起不久,很犹豫要不要把结果告诉她。可是出这种事肯定要说,不行就分手,万一有后遗症不能耽搁人家。
想了一会儿,我就先跟家里人说了一声。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最近不太舒服,测了个核酸显示是阳性。但是我劝她不用担心,应该很快就会好的。我妈就特别难过担心,在电话那头哭。其实我心情也很压抑,但是我一直忍着。
我跟女朋友说了之后,我女朋友跟我说,「你别想着分手,你好好配合人家治疗,我等你回来。」
我下车进了中国诊所。医生告诉我,年轻小伙子身体好不用担心。医生给我开了点药,让我找一个地方自我隔离,过了一周左右我就转阴了。
我是 2019 年 9 月份去的加纳,一年之后就到期了,该回家了。
2020 年 9 月初的时候我跟公司提过要回家,公司没批准。后来得病了,再加上自己心情特别不好,就更想回家。我给我爸打电话,让我爸跟公司领导说,家里是独生子,必须要我回来。因为我年龄比较小,领导社会经验都很丰富,我害怕自己和他们谈,他们会吓唬我。我爸给公司领导打了电话后,领导就同意了。可能是同情我,也有可能是害怕担责任。
9 月中旬的时候,我已经在准备回国。但那会儿航班不停地熔断,我特别担心回不来,每天一睁眼就去查航班信息。
那段时间,每天晚上吃完饭,我都在一个没人的天台上面看月亮,有的时候我都会跪下来对月亮磕头,对着月亮说,「求求你了,一定要让我回家,不要再让我待在这个地方了。」加纳国内的航班还在正常飞,每次看到飞机飞过,我都想抱那个飞机,希望自己能在飞机上,每天都神神经经的。
终于, 11 月 1 日的时候我去公司办理了手续,准备回国。此前我的核酸结果已经都是阴性,又进行了居家隔离,按照要求申请到了绿码,就等着上飞机了。
叒木回国的飞机,看到飞机上的灯就感觉看到了曙光
但很不幸的是,刚回国住进隔离酒店第二天,海关给我打电话说你是阳性,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院。
到了医院后,我和两个孟加拉人住在一起,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些好玩的事情。
护士的英语不是很好,很难和两个孟加拉人交流。我虽然语言也不好,但是很简单的能说,所以护士就让我帮忙翻译。比如说,护士每天会问昨天大小便几次。我就说,「You, yesterday, shit, how many?」刚开始他们还一脸懵,然后我就做表情,之后他们很快就明白了。
之后其中一个孟加拉小伙还跟我聊天。他说他来中国当计算机工程师,准备去上海工作。我说那挺好的,还说他将来肯定会喜欢上海,上海啥吃的都有。
没过两天我转阴了,就换了病房。大概过了十天,孟加拉小伙给我发微信,说等自己病好了就得回自己的国家了,本来定好的公司因为他得过新冠不想要他了。他希望我帮他找找工作,但是我没什么人脉,也很难帮到他,而且我自己也有这样的困境。
我出院之后坐地铁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袋子,上面贴了一个标签,标注我是隔离几区的。本来坐我旁边的人瞟了一眼,看到后就站起来立马走掉了。
我最开始也是为了挣钱才去的加纳。但是在这次经历之后,我觉得钱好像不值一提。为了钱差点把自己的命搭到那里,感觉特别不值。
叒木在非洲拍摄的风景照
我很幸运自己是最后一波。我回来以后国家又发布了双阴性检测(注:核酸检测阴性和血清抗体检测阴性)的登机要求。很多中转国家是不具备检测资格的,很多人是回不来的。大家只要一看到是从境外回来的病例,都会去骂他们。但是我希望听到这个故事的朋友们设身处地想一下,其实那些在国外的人每天都盼望着回国,真的非常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