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双胞胎姐妹这一年:一家六口确诊新冠肺炎,父亲去世,姐夫消失半年(组图)
爸爸死后,妈妈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医院,也不知道这座城市正在发生什么,不知道爱人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罗珍、罗斌两姐妹在武汉江滩跳舞,妈妈帮拿着外套。
2020年12月29日,武汉下了入冬后第一场雪,气温骤降到-8℃。
身穿黑色羽绒服的罗斌,独自站在小区门口等待访问,在白茫茫的大雪中非常显眼。路边灌木叶早已褪尽,积雪压得枯枝摇摇欲坠。
这幅场景罗斌似曾相识——2020年2月,武汉也下了一场这样的雪。在那段时间,罗斌和双胞胎姐姐罗珍,以及父亲、母亲、二姐、二姐夫,一家六口都感染了新冠肺炎。
病情最严重的父亲,还没等到确诊就去世了。
如今一年过去,家里也恢复了正常——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但罗斌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难找回了。
妈妈已经忘了,爸爸是她送走的
姐妹俩与母亲合影。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见到生人来访,罗斌的妈妈神情陡然紧张,在客厅里不安地来回踱步,一直追着女儿问。
“妈妈,他们是来做客的,不是坏人”,罗珍说。
十分钟后,妈妈又问了同一个问题:“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罗珍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她压低声音对我说,“妈妈得过脑梗,有点老年痴呆,这次生病(感染新冠)后,病情加重了”。
罗珍在厨房里做饭,妈妈把客厅的灯、电视、电暖气一一关掉。罗珍把它们打开,一转身妈妈又关掉了。
这是罗珍父母的家,一个温馨整洁的两居室,但视野范围内看不到任何父亲生前的物件。
父亲去世后,罗珍姐妹把他的东西,包括照片全收了起来,以免妈妈触物伤情。
妈妈的记忆力越来越差。有一次,她把电热壶放在煤气灶上烧,导致厨房失火,姐妹不敢再让她一个人住,便轮流来这里照顾。
手机里爸爸的生前照片。
姐妹俩尽可能把爸爸的遗物藏起来。
爸爸是抗美援朝老兵,遗物里有很多老杂志。
老人生育了五个女儿,罗斌、罗珍年龄最小。
2020年1月22日,得知武汉要封城,姐妹俩计划带爸妈到二姐家住,一家人在一起,方便照应。后来,一屋子六人,全部感染新冠。
罗斌是第一个发烧的。随后二姐和二姐夫高烧到40度,二姐夫妻俩立即被送进医院并确诊新冠。罗斌和罗珍立即把爸妈带了回来,接着罗珍和爸爸也发烧了。
2月7日,罗斌带爸爸去做核酸检测,一直等到中午都没有排上号,“爸爸患了癌症,身体不好,医院附近也没东西吃,他说要回家,我就同意了”。
回家后,爸爸没有发烧了,他躺在床上,说今天先休息,第二天再去做检测。罗斌随后离开了父母家。
“妈妈半夜打电话来,说父亲喊不起来了”。
当晚,罗斌的姐夫带着警察和社区医生赶去时,父亲已经走了。
“那时死的人太多了,遗体都来不及运走。姐夫把母亲换到另一个房间睡。直到第二天下午,殡仪馆的车才来把父亲送走”。
爸爸走了以后,罗斌把妈妈也送到医院,一查才发现是重症,“妈妈的血氧饱和度很低,医生说如果没有及时送院,情况会和父亲一样”。
“爸爸生前是最喜欢热闹的人,结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在他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在他身边,我觉得好对不起他”。
之后,妈妈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医院,也不知道这座城市正在发生什么,不知道爱人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这张全家福纪录了爸妈的金婚纪念日。
我们在聊起这些故事时,罗妈妈在一旁听着,面无表情。
晚饭过后,罗斌姐妹翻出了家里仅存的一张全家福给我看,一旁的罗妈妈忽然说了一句,“那是我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拍的”。
那一刻,她似乎清醒了。
罗珍:看到我发烧后,丈夫一走就是五个月
罗珍在厨房烧饭,妈妈想独自溜出门外散步。
2020年1月27日,罗珍发烧了。
那晚,罗珍在家和丈夫一起吃完晚饭,感觉身体不舒服,一量体温,38度。丈夫脸色一沉,立马起身,拿了件外套就出门了。
“我当时一下懵了,以为他是开玩笑,后来过了很久他都没回来,打电话问,才明白他是真的走了”。
丈夫一向对自己很好,两个人感情稳固,罗珍对丈夫的“出走”难以置信,“一开始我很生气,我觉得我生病了,老公应该送我去医院,照顾我。我在住院时,身边很多丈夫照顾妻子、妻子照顾丈夫而一起感染的例子。唯独我们家这个,一不对劲就跑了”。
“有次在转院途中,同车有一对夫妻。男人说,‘我好冷啊,你能不能抱抱我?’他的妻子抱了抱他,然后他就去世了”,这一幕让罗珍终身难忘。
2020年2月,罗斌接受治疗的武昌方舱医院,医护人员在安排一天的工作。
从发烧到住院,从重症病房转到方舱,从出院到进入隔离点,再到康复回家,有快半年时间,罗珍再没有和丈夫见过面。
“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很绝望,一个人在病房里泣不成声,三天三夜都没有睡过觉”,糟糕的情绪,加重了罗珍的病情,她的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每天靠吸氧维持生命。
3月9日,罗珍康复出院,从隔离点回家路上,她给丈夫打了个电话。丈夫说:“现在还没有解封啊,你正好跟妈妈住在一起照顾她嘛”。
罗珍和父母同住一个小区,她住12栋,父母住19栋,只隔了几栋楼,几片绿化带。之后,罗珍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再没有回过自己家。
5月的一天,罗珍打电话让丈夫下楼,在小区的院子里,双方都戴着口罩,远远地打了个招呼,那是自罗珍生病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2020年12月,罗珍的丈夫回家吃饭,一家人已经忘掉了之前的“不愉快”。
家人开始使用公筷,疫情改变了很多武汉人的生活习惯。
妈妈吃着吃着就走开了,独自坐到了沙发上。
直到6月,罗珍才回到自己家中。
对丈夫的行为和态度,罗珍一开始完全不能接受,“越想我就越生气”,但后来她也慢慢理解了他,“现在回过头来想,他走或许是正确的。他要是感染了,家里就彻底没有人照顾了”。
“不是有句话叫患难见真情么?”我忍不住问。罗珍说:“他只是怕死而已,你没办法去责怪一个怕死的人……”
原谅了丈夫,罗珍也就理解了那些远离她的人。
2020年8月,罗珍和往常一样到小区里打麻将,老板娘一见到她就说,“你最好不要来了,他们(其他顾客)都怕你”。
罗珍不服气地问,“为什么呀?我已经好了啊!”
“可是你得过病啊,这个病潜伏期很长,好了之后很久还会传染的”,老板娘说。
过去,罗珍每晚都会到小区广场和朋友一起跳广场舞,现在她只能和妹妹俩人在居民楼的大厅里跳。
罗珍去跳广场舞,以前的伙伴们一看她来了,立马都散了:“算了算了,我们不跳了……”
小区里很多人都知道罗珍得过新冠,连她到小区交物业费,对方都让她站在门外不要进来,“现在小区里没几个人愿意跟我讲话,我的婆家也明确说了,叫我不要回去”。
“现在外人看来,我的生活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了”,罗珍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静日子的背面,裂痕已经形成,要真正修复它们,她还要花很长时间。
罗斌:我觉得是自己害了全家人
下午3点,罗斌暂停了访谈,骑着小电驴,匆匆地消失在风雪之中。
最近,罗斌找了份临时工,想给上大学的女儿挣点学费。丈夫于2018年因病去世,此后她便和女儿相依为命。
罗斌是家里第一个发烧的,甚至早于最先确诊送院的二姐和姐夫。
她和罗珍一起做核酸检测,罗珍呈阳性,很快就被送进了医院。罗斌却因第一次检测为阴性,只能独自在家隔离。
“父亲去世以后,我把妈妈也送进了医院,然后我在隔离点里经过第三次核酸检测后确诊”。
第一个发烧,却最后一个确诊,命运给罗斌开了一个大玩笑,也成为她绕之不开的一个心结,“感觉是我害了全家人”。
确诊前在家隔离的日子,罗斌处于极度恐慌之中,“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呼吸困难,所有症状都和新冠肺炎一样。但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人来救你”。
罗斌害怕自己会像父亲一样,在某个深夜突然去世。
自从发烧以后,罗斌让堂姐把女儿接走,“她才刚过完18岁生日,如果她出了事,我们家就彻底散了”。但她依然担心,女儿也会因她染上新冠。
在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重压下,罗斌提笔给女儿写了一封遗书,“孩子,对不起,妈妈不能陪你走完后面的日子……”写完后,她把遗书放进了女儿的抽屉里。
2月16日,确诊后的罗斌,住进了洪山体育馆改造的武昌方舱医院,她得救了。在方舱医院做心理问卷时,原本开朗的她被测出患有轻度抑郁。
罗斌开着车带姐姐和妈妈一起出去兜风。
经历过疫情,每天能出来散散步都是一种幸福。
在武汉江滩散步,妈妈已经忘了关于此地的记忆。
罗斌在方舱医院认识的一位病友,丈夫在疫情中去世,自己也被老公感染得病,“她的父母已不在了,婆家人和娘家人都不愿见她,亲戚朋友也断了往来“,罗斌说,那位病友出院后得了抑郁症,“看人的眼神都是散的”。
所幸的是,罗斌在方舱医院过得并不孤独,除了医护人员悉心照顾外,还有一帮素未谋面的志愿者,经常给她打电话、视频聊天谈心,这让她慢慢从低迷的情绪里走了出来。“那时候就像是在黑暗的隧道里走,突然有人向你伸出了手,让你看到了光”。
但离开方舱后,罗斌看到的那束光,慢慢又淡了下去。曾工作过的地方,疫情后再也没让她去上班。她和姐姐出院后的遭遇,如出一辙。
2020年7月,罗斌、罗珍和大姐、三姐一起带妈妈自驾到恩施利川度假,住了一个月才回来,“现在想来,那个月真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因为那里没人认识我们”。
2021年元旦,罗珍和罗斌再次带妈妈到江滩玩。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着武汉长江大桥和桥下流淌的江水。姐妹俩选了一片无人的小空地,用手机播放音乐,跳起舞来。
在这片安静的角落,她们的舞姿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