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封城一周年记:“我把遗书和遗言都写好了”(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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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的1月22日,家住武汉的青润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他在出差前已经知道,自新年前夕起有一种传染病在传播,却并未太在意。但当他回到家时,他的生活正面临剧变。
武汉在2020年曾经历了76天的封城,成为全球第一个采取类似措施的城市。
2020年1月23日,武汉当局突然宣布,即日起“封城”。在解封日期未定的情况下,原本决定春节回老家探亲的青润,当时面临着带领全家是走是留的抉择。由于担心车站人群聚集有感染风险,他们最终放弃了返乡计划。
在那个时候,武汉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成为了国内外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这种传染病自上年12月31日由武汉卫健委首次通报。在青润1月19日启程出差离开武汉时,武汉通报的感染总人数还是48人,且声称没有明显的“人传人”证据。等到他回到武汉时,数百万武汉人正在想办法逃离这座城市。
选择留下的青润一家也不敢再出门。为了准备物资,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封城第十天,他发现家里的盐没有了,只好拜托朋友从广州寄盐进来。最极端的一次,他发现家附近的一片菜地无人照看,身为一家畜牧公司老板的他便去那里“弄了一点菜”。
“这也算是一种偷,但确实没办法,因为那时候连口罩都没有,”他无奈地说道。
在数月封锁中,他还在担当志愿者中转物资期间,由于发烧一度怀疑自己得了新冠。而当疫情过后,他发现自己确实已经有了抗体。
“(发烧的时候)我把遗书和遗言都写好了,还跟儿子说,如果(传染了你)你跟你爹一块走了,你别埋怨你爹,”他说。
截至2021年1月20日,武汉通报的新冠肺炎累计确诊病例为50354例,死亡病例3869例。在青润和其他选择留下的武汉人中,许多人相对幸运,没有经历生死离别的惨烈场面。作为普通人,他们在封城期间的故事各有不同又有共通之处。回顾那段时光,他们对生活、对这座城市和自己周边的社会又有着不同的感怀。
封城前夕
2020年1月22日,封城前夕的武汉地铁已人流稀少。
当青润1月21日出差结束回到武汉时,当地的形势已经大不一样。1月20日,就在他要回家的前一天,武汉的单日新增病例突然激增到136例,当天晚上,中国著名传染病专家钟南山公开表示,这种新病毒可以“人传人”。
“大家都开始慌了,我当时有朋友说,哪怕要花1000块钱才能买到口罩他都愿意去买。”
21日回到家时,他想尽了各种办法自我消毒。进门之前,他先用酒精把全身擦洗了一遍,进门后又试图用家里的汗蒸设备二度清洁。
“我在汗蒸设备里面把温度调到了57度,然后在里边整整蒸了差不多将近50分钟才出来,出来之后又到里面洗了个热水澡。”
在这座拥有过千万人口的中国中部最大城市里,官方称,预计有500多万人在封城前已经离开,而封城期间留在城内的人口有约900万。来自台湾的王小姐是少数在这个时间点从外部进入武汉的一批人。
为了探亲,30多岁的她在封城前一天的1月22日抵达了武汉。
在启程前,她们已经在台湾陆续听到武汉有传染病出现,但武汉的亲友和他们认识的当地官员都告诉他们,“一点事情都没有”。
“他们跟我说,这种病不用担心,又说在中国嘛,这种事马上就控制好了。”
以防万一,她出发前从台湾的诊所购买了许多感冒退烧药和几个N95口罩,这在之后成为了他们的重要物资。“后来我们就是靠这些口罩回来(台湾)的。”
恐惧与平静
23日凌晨两点,武汉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通告,当天10时起,武汉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
王小姐探亲期间所住的的小区与最先爆发疫情的华南海鲜市场同位于江汉区。这场疫情期间,他们小区有多户人家出现染病甚至死亡病例,光她认识的人就有10多人染疫过世。
封城初期,她所在的小区出入已全被封锁,无法外出购买任何食物。幸好她在武汉的亲人因为她们回来探亲提前买好了一大批食物,支撑他们熬过了最初几周的混乱时光。“后期我们吃白饭面条整整吃了快一个月,”她称。
更让她感到沮丧的是,当局在疫情初期的应对手段扩大了他们的焦虑与恐惧。“有一天我的亲友收到信息,说是征求去医院帮忙处理尸体的人,薪资优渥。”
“当时全家已经十分恐惧,还收到了这种信息,我们的心情更为低落了。我对外发出求助声音的时候,还有当地政府前来联络我,要我不要再乱说话了,”她回忆道。
疫情爆发一年后,武汉人的生活大多恢复了正常,但每个经历过前所未有的封城76天的人的心境都发生了变化。图为2020年12月拍摄的武汉街头。
与青润与王小姐二人相比,30岁的韩梅梅实属幸运。她是武汉人,但常年在北京居住。2020年春节前夕她回武汉过年,正好碰上封城。她在23日半夜已经看到下达的消息,但没有选择离开。
“离开武汉去到其他地方还是会面临未知的情况,还不如在家里自己做好准备,因为这毕竟是一个熟悉的环境,”她表示。
当天白天,她出门去了附近还没有关门的商铺,准备了一些补给物品。虽然大部分人的反应还是比较冷静,但许多货架已经被抢购一空。
反倒是不在武汉的亲戚朋友比她更为紧张。“他们不知道武汉城里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但我觉得反而还好,很大程度可能是因为毕竟是在家里,是在自己的安全区域里。”
虽然大多时候她情绪都比较平静,但是在除夕夜,在父母照常收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她第一次选择了回避。“这个情况下没有什么心情再去看这样一台联欢晚会了,”她回忆道。
互助与自救
韩梅梅在封城期间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小区。那段时间,她和很多武汉人一样,加入了一些自发成立的微信群,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参与的群主要有两类,一是病人的求助信息群,二是小区的团购外卖群。
让她印象更为深刻的是小区的业主团购群。2月11日,由于疫情迅速加重,武汉加强了封城措施,对所有住宅小区实施封闭管理,要求居民无特殊情况不得外出。韩梅梅所在的小区不让出去买菜,外卖也不允许单独送进来,因此小区的业主群便转变成为了外卖团购群。
在这个群里,小区物业统一组织大家下单,统一收费,供货的有的是周边超市,也有零散的商家。
“一般分为不同的套餐,什么ABC套餐,A里面是几个菜搭配,B里面是另几种搭配。我要什么样的套餐就可以和物业说,线上转账后就等他们送过来,”她说。她还补充道,价格“比平时要贵很多”。
疫情之下,平时见面都互不相识的邻居在一个微信群里却彼此多了依赖与照顾。韩梅梅记得,一次群里一户人家说做菜少了面粉,外面找不到卖面粉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主动把家里多出来的面粉贡献了出来。
“这种情况不是个例,当时在武汉很普遍,”她表示。“以前都是没有什么往来的陌生人,虽然我们住在一起,但是我们其实也不认识,以前没有什么交情,但是在这个时候就会特别自然而然的互帮互助起来,我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温暖的感觉。”
“那一刻大家已经超越了说来分辨这件事是我应该做的,还是不是我的义务,而是就是人和人之间特别简单的感情。”
青润也在同一时间做起了志愿者,还经历了一次“化险为夷”的惊险时刻。开办公司的他家里有4个仓库,在疫情期间成为了多台制氧机和其他一些物资的转运中心。
转运这些制氧机的时候,由于除口罩外没有其他个人防护装备,为了减少接触,他会直接把钥匙交给前来提货的其他志愿者。尽管万般小心,但他还是在期间发起了烧。
2月4日晚上,他开始发低烧,持续了多天。他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是被感染了新冠,期间一度写好了遗书。“因为每天晚上我儿子和我一块睡觉,我就给他说了,我说如果(传染了你)你跟你爹一块走了,你别埋怨你爹。”
在解封后的一次献血检测时,他的血清里面的抗体呈阳性,证明他确实感染过新冠病毒。他认为,很有可能是在做志愿时被感染的。“有个哥们拿东西的时候,手指触碰到了我的手机一下,只有这一次(与他人)接触。”
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这段经历。“你看到别人都来救你,全国的人都来救你和你周边的人的时候,你自己是耐不住寂寞的,你不可能不去做一些事情,”他说。“当时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会站出来的。”
一年之后
2020年12月31日跨年夜,许多武汉人在街头迎接新年。
2020年4月8日,武汉解除了离境通道管控,恢复对外交通。4月26日,武汉在院新冠肺炎患者首次实现“清零”。
在这之后,沉寂了数月的武汉逐渐恢复了以往的活力,居民的生活慢慢回到过去的步调,但每个经历过前所未有的封城76天的人的心境都发生了变化。
青润在乎的是,追责“一定得追,不能推”。“在疫情中我们看到的确有很多官员渎职,他在那个时候都敢渎职,以前一定干净不了。”
但他认为,当局在武汉疫情的处理上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
“这一年地方政府的执政效率上确实有进步,在行政的效率上有了极大的提升。比如官方报纸长江日报有一个市长专线,我们在那上面反馈的问题基本上100%都能得到相应的反馈,而且会直接指派到具体的个人。你前一天提交上去的问题,两天之内肯定会有人和你联系,然后询问到底什么情况。如果问题没有解决,你重复反应,那他们再打过来就很尴尬了,所以基本都能解决,而且可以对他们的服务进行评价,”他表示。
在武汉居住了数十天后,王小姐搭乘两岸包机返回了台湾。对她来说,封城期间的经历带来了太多痛苦的回忆。
2021年1月14日,在新冠疫情在武汉爆发一年之后,世卫组织专家组抵达武汉。
“我想我大概十年内都不敢再去武汉了,”她表示。“那些日子我心情受到了太大的震荡。我有一个在外地工作的朋友,本来想要回武汉过年,但是突然宣布封锁,他回不了家。之后他被通知,他的全家四人都染疫过世,想起他我还是非常难过。”
韩梅梅决定留在武汉,不再回北京了。她表示,至今仍有一些事情不愿想起。
“疫情肯定会给你留下一些东西,即使表面看不出来,但在这个城市很多人的内心深处肯定是有创伤的,”韩梅梅说道。“包括过去这一年里有很多细节,到现在我都不是很想特别清晰地去回顾。”
但她觉得,这种冲击会被时间冲淡。
“你如果往后看,往未来的人生去看,我觉得疫情做不到影响一代人的人生观,或者形成一个巨大的转折,”她表示。
“这种灾难实际上是让更多人更团结了。人在的话,这座城市就还在。”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王小姐、韩梅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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