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起泼硫酸事件的背后,反而是受害者要面对语言暴力和污名化?(组图)
话说今天一条“硫酸男孩”的热搜成了网友们讨论的焦点,
12月28日,广东石油化工学院一名男生因矛盾纠纷,将硫酸泼向3名女同学,致使3名受害人不同程度受伤,被送到医院治疗,
嫌疑人已经被警方控制,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图片来自微博截图)
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被曝光后,很多网友痛斥嫌疑人的歹毒,同情受害者的遭遇。
让人觉得窒息的是,类似的“泼酸袭击”案件在很多国家都发生过,而且近年来这种犯罪的数量一直呈上升趋势,
有越来越多人受害,遭遇身心创伤,这种创伤会伴随他们的一生。
据统计,全球每年大约会发生1500起泼酸袭击案件,一些受害者担心遭到报复不敢报案,所以实际发生的案件数量可能更高。
其中,南亚国家是泼酸袭击案件的高发国,比如孟加拉和印度,在这些国家花很少钱就能买到酸,印度每年报告的案件就有200至300起,实际数量可能超过1000起;
此外,柬埔寨、巴基斯坦、英国也是泼酸袭击发生率比较高的国家,其中2011年至2016年仅伦敦就发生过1464起酸性物质及腐蚀性物质袭击案件。
(Isobella Fraser在伦敦一家酒吧被泼酸,背部和手臂受伤)
拿泼酸袭击的重灾区孟加拉来举例,据统计自1999年泼酸袭击案件数量一度增加201%,增长速度快得惊人。
Hasina Akter遭人泼酸毁容就是一起非常典型的案件。
Hasina住在孟加拉农村,小时候因为调皮在村子里很出名,妈妈经常让她不要跟小朋友打架,
她的爸爸是一位农民,也自己做点儿小生意,家里经济条件在当地算中上等,有钱雇人给家里干活。
其中有一位雇员名叫Amir Hossain,是一位20多岁的年轻人,比Hasina大几岁,负责帮他们一家打理家庭琐事,
不过,工人Amir对Hasina显示出的控制欲很快就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他就好像Hasina的非官方监护人一样,监视她的行踪,跟谁聊天说话,每一项行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想控制我,”Hasina说,“他变得很疯狂,我跟他每天都吵架,爸爸以为这种吵架不过是闹着玩儿。”
后来,工人Amir还尝试跑到Hasina的房间吃饭,他从外面回来,浑身脏兮兮,就想跑进Hasina的房间,就像在划归自己的领地一样,
Hasina非常不乐意,也从来不允许,她把这件事告诉爸爸,爸爸也勒令Amir不要去女儿房间吃饭。
Amir的控制欲已经显露无疑,各种因素慢慢累积,终于在2004年1月22日到达爆发点。
当时Hasina 17岁,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那天她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准备洗家人们的衣服,为了跟堂兄聊几句暂时把水留在屋子外面,说完话回来,Hasina发现水不见了,原来是工人Amir把现成的水拿走喂牛了。
Hasina有点儿不爽,用脏话骂了Amir一句“你个狗娘养的”(You are child of a dog),
这句话惹恼了Amir,他没有当面和Hasina吵架,而是私下准备进行报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买了一小罐硫酸,
次日清晨他潜入Hasina家,Hasina正在熟睡,她的父母、几个堂兄也都睡得正香,
Amir看准时机,隔着Hasina卧室的窗户将硫酸浇到Hasina的脸上。
Hasina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惊醒,痛苦的尖叫声把一家人都吵醒了,
Hasina大喊“我的脸烧起来了”,挣扎时跌到地上,因为在睡觉身上也没穿什么衣服,
家人手忙脚乱,有人往她脸上浇水,有人拿过她哥哥的衣服为她盖上。
硫酸主要浇到Hasina眉毛以下的部分,她的眼睛、脸颊、耳朵都被烧伤,
妈妈看到女儿痛苦的模样,完全被吓呆了,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最后,家人找了辆车把Hasina拉到孟加拉首都达卡的一家医院,路上花了2个小时。
Hasina的苦难这时才刚刚开了个头,在治疗过程中她同样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每次换药就是一次酷刑,Hasina每天早上都要经历一次,
“我整天都在担心换药,太痛苦了,太恐怖了,我无法用语言形容那种感受。”
村里乡亲来医院看望Hasina,她总能闻到一股很臭很难闻的味道,
一开始她以为是乡亲们生活在农村,卫生条件不好,身上带着些味道,
后来她才知道,这种味道是从她脸上的纱布中飘散出来的,是她自己脸上的烧伤散发出的臭味。
住院期间有一件事给了Hasina些许安慰,
说起来很可悲,因为医院还收治了其他一些泼酸袭击的受害者,他们和Hasina同病相怜,
他们来到Hasina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鼓励她,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们也在这里,跟你面对同样的问题,你会好起来的”,
听到他们的话,Hasina经常很感动,也会恢复信心,坚信自己一定能活下去。
不过,病友的安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经常显得微不足道,
Hasina在医院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面目全非的脸,
一只眼睛再也无法睁开,鼻子变型,上嘴唇被烧掉一块,脸上到处都是感染的伤口,
Hasina失声痛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变回从前的模样,也不知道今后怎么活下去。
“一切都毁了,”Hasina说,
“我觉得自己会变成家庭的负担,我该怎么办?我失去了一切。”
“出院后怎么办?我怎样重新开始生活?人们会怎么说?我的家人会怎么想?”
住院四个月,经历了五次手术和无数痛苦的治疗,Hasina终于康复可以出院了,
那天妈妈带来了一件阿拉伯女性穿的罩袍,Hasina穿上它,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一家人打车回到村子,刚一下车,一群村民马上围了过来,
“Hasina回来了!Hasina回来了!”很多人来看她、迎接她。
Hasina以为村民们同情她的遭遇,都来欢迎她,她也很高兴能回家,
可是渐渐的,她发现很多人并非她想的那样,
他们说Hasina的家人说,因为她是坏女孩,所以才会被人泼硫酸,
没人想来他们家串门,还有人找茬想和她们家人吵架,对方会说Hasina是坏女孩,是她自作自受。
那些日子,Hasina家周围有时能聚集200多人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说闲话,
有人看到毁容的Hasina会害怕,一位同学看到她后直接晕倒了。
Hasina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家又受到无端的攻击,她感觉身心俱疲,
她恳求妈妈给她弄些毒药,想要一死了之,
在她出事前妈妈身材比较胖,可她出事后妈妈因为太担心,一天天消瘦下去,
看着女儿痛苦得想寻短见,妈妈也心疼地跟着她痛哭。
2015年接受媒体采访时,Hasina说她一直准备着随时去死,
“我的包里总装着1500孟加拉塔卡。”
“如果我什么时候死了,人们能用这些钱把我埋葬。”
先是经历了硫酸袭击,又经受了周围人的孤立、排斥和语言暴力,
Hasina在这种情形下生活了两年,她终于遇到了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
首都达卡有一家泼酸袭击幸存者基金会(ASF),为这类案件的受害者提供医疗、咨询、法律帮助和其他支持,
ASF的一些工作人员也曾是泼酸袭击的受害者,他们康复后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更多人。
Hasina来ASF求助后,她去看了整形科医生,进行了一次整形手术,
她不想再待在村里,想要找一份工作,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她进行了职业培训,为期三个月,
Hasina在学习中获得了信心,也对学习愈加感兴趣,并在计算机方面进行了进修。
后来Hasina成功找到工作,慢慢重建自己的生活,
当她再次回家探亲时,已经变成一个自立自强的女孩,成为乡亲们眼里的“成功人士”。
虽然变成受欢迎的人,但Hasina还是经常感觉愤怒,
“人怎么变得那么快呢?以前讨厌我、拒绝我的人,现在开始喜欢我,这些人都没有人性。”
以前表兄弟结婚,Hasina去参加婚礼,人们会嚼舌根说新人真倒霉,会让她赶快回家,
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谁家办婚礼都恨不得请她去参加,“但我不想去。”
Hasina受到非人的折磨,让人听了很不是滋味,
那么,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Amir,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呢?
在Hasina治病和重建生活那段时间,她的案子没有任何进展,
警察明明知道嫌疑人的名字和住址,但受害者家人没花钱贿赂警察,他们就坐视不管,
在孟加拉这种情况挺常见,只有10%的泼酸袭击犯人被定罪。
直到2007年3月,孟加拉警察部门高级指挥官读到了Hasina的案件,这起典型又惨烈的案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命令警方采取行动,
案件被忽视三年以后,嫌疑人Amir终于被警方逮捕了,
从布置任务到抓到嫌疑人,一共花了不到24小时。
在地方警察局,Hasina和家人再次见到给他们带来无穷痛苦的嫌疑人Amir,
警察局长跟他们说,如果想让警察替他们报仇,打Amir一顿,他就安排人去做,
“不管你们想怎么教训他,我们都能办到。”
可是动用私刑的办法被Hasina拒绝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喊“打他,打他”,
Hasina的一个叔叔给了她一只又破又脏的鞋子,怂恿她打Amir一顿出出气,
Hasina拿鞋子扇了Amir四巴掌,问他为什么要朝自己泼硫酸,Amir一直沉默不语。
不过Hasina其实已经不再纠结于这件事了,她当时对Amir说,
“你想把我毁了,留下残疾,变成一个弱者。”
“但你看看我,我失去了面孔,但我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我现在有工作,开始了新生活,我像一只自由的鸟,可以到处飞。”
“但你要躲起来,时时刻刻担心警察找上门来,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
“我是一只自由的小鸟,而你什么都不是。”
Hasina的故事以悲剧开头,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坚韧,写下了一个还不错的结局,
2015年Hasina接受媒体采访时,拥有自己的工作,独立生活在达卡的一家旅馆里,这对于很多农村女孩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我的脸毁容了,但还没有失去一切。”
Hasina的经历让人既心疼又欣慰,不过她还算幸运,
能获得帮助,能找到工作,能开始新生活,能在社会重新找到立足之地。
在孟加拉,花不到1.5元人民币就能买到足够让人毁容的硫酸,毁掉一个人太便宜了,
所以泼酸袭击就成了最具破坏性的报复手段之一,太多受害者因此被毁掉一生。
几年前摄影记者Khaled Hasan曾为孟加拉的泼酸袭击受害者拍摄过一组照片,
他联系了150多位受害者,用镜头记录下她们遭受的伤害和痛苦。
有人11岁就成了泼酸袭击的受害者,左侧乳房面目全非;
有人严重毁容,无力承担昂贵的整容费用;
有人因丈夫家暴,脸、脖子、手臂全被泼酸;
有人因为嫁妆被亲兄弟泼酸,毁容后被未婚夫抛弃;
有人因此无处居住、无法工作,生活彻底陷入迷茫。
正常人很难想象,为什么有人会用如此狠毒的手段对他人进行报复,
那么,将硫酸泼向他人的人,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呢?
无论是在孟加拉还是在其他国家,用泼酸袭击报复他人主要都是出于以下几种目的:
- 男女关系问题,比如拒绝结婚或拒绝发生性关系,还有嫉妒、控制欲导致的报复;
- 种族、宗教、政治等因素;
- 帮派暴力斗争;
- 对少数族裔的歧视;
- 土地所有权、牲畜、住房和财产纠纷等等。
(伦敦餐厅老板Imran Khan送外卖时,被种族歧视者勒索钱财并泼洒腐蚀性液体,逃回车里时脸上有明显灼伤)
还有更惨的,有的受害者被人无差别泼酸袭击导致受伤。
今年10月,美国宾州61岁老人Helen Jones独自外出,刚坐在自己的车里就被一名陌生男子泼洒硫酸。
邻居们听到尖叫把她送进医院,老人家伤情严重,嘴唇、舌头和眼睛都被烧伤,极可能导致失明,
老人说她袭击者戴着口罩,她并不认识,也想不出为什么要攻击她,
考虑到疫情期间很多人戴口罩,调查难道比较大,警察不得不公开征集线索。
根据国际酸性物质袭击幸存者基金会(ASTI)2016年的统计,全世界泼酸袭击的受害者中,有80%是女性,
调查显示,性别平等失衡更容易导致泼酸袭击发生,
以2013年的一项数据为例,泼酸袭击发生率最高的三个国家孟加拉、印度和柬埔寨,在全球性别差距指数排行榜(该表格可以用来衡量一个国家男女平等状况)上分别排行75、101和104,排名都比较靠后。
比如来自印度的受害者Soni Devi,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跟丈夫和公婆一起生活,
不过这段婚姻并不理想,婆家不但索要更多嫁妆,还对她呼来喝去,指使她像奴隶一样干活,动不动就会因为一点儿小事被惩罚,
2008年的一天,她被丈夫和公婆摁倒在地,往脸上浇硫酸,
经过16次手术,她成了现在这样。
在Soni的努力下,罪犯被判处7年有期徒刑,不过已经保释出狱,
“我是唯一受到惩罚的人。”
Soni经历了一系列就业挫折后,立志成为警察,
并在21岁时考取了持枪资格证,收到当地警察局的录取通知书。
不过根据国家不同,受害者的男女比例也会有所不同,
比如在孟加拉,泼酸袭击通常被认为是“性别犯罪”,大多数受害者都是女性,因为拒绝和某位男性结婚或拒绝发生性关系被泼酸报复;
在牙买加,泼酸案件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两名女性争夺一位男性,其中一位女性报复性地向另一位女性泼酸;
而在英国,泼酸袭击的受害者大部分为男性,多数都与帮派斗争有关。
泼酸不像谋杀,目的多半不是取人性命,而是一种带有羞辱性的惩罚或报复,
尤其对于女性受害者而言,后果往往是异常惨烈的。
她们被人泼酸的原因多位婚姻感情纠纷、家庭纠纷和财产纠纷,
受伤后被毁容、落下残疾,一些人还没钱治疗,
随着而来的还有周围人的歧视、语言暴力和污名化,让她们的心理受到二次创伤,
经常导致受害人丧失自尊,无法学习工作,更无法婚恋,被社会孤立。
(Reshma Qureshi被姐夫及其朋友泼酸,失去一只眼睛)
因为今年来泼酸袭击案件频发,各国也越来越重视,
在政府和民众共同努力下,一些国家出台更严格的法律,制定各种规章制度,开始向泼酸袭击宣战。
比如上文提到的“重灾区”孟加拉,
1983年该国法律规定,泼酸犯人可被判处7至12年有期徒刑,最高可判处死刑,但执行起来很困难,
不过近些年政府更严格的立法以及对酸性物质的销售进行管控,自2002年以来,泼酸袭击案件每年都会减少15%-20%,终于看到了一定效果。
还有印度,今年12月10日马哈拉施特拉邦内阁批准了两项法案,
新法案规定,犯有强奸、虐待儿童和泼酸袭击等罪行的人,将被判处至少十年有期徒刑,甚至可能被判死刑,
其中,泼酸袭击的受害者还可获得100万卢比的赔偿金,用于整形手术和面部重建,这笔钱由犯人来掏。
另一个在惩治泼酸袭击方面有所取得一定进步的国家是尼泊尔。
曾经,这类案件在尼泊尔很少见,但今年有所增加,
自2016年以来,有18名女性和4名男性遭到泼酸袭击,还有更多人在小诊所接受治疗,没有被统计到官方数据中。
尼泊尔在泼酸袭击的量刑方面是一步步改善的。
2015年,当时16岁的Sangita Magar遭人泼酸,当时尼泊尔对泼酸受害者的治疗或赔偿规定,以及刑罚方面都不完善,
2017年Magar告到最高法院,终于获得了重症监护和赔偿,并且政府开始规范酸性物质的销售。
到了2018年,一项新法案将“泼酸袭击”定义为一种专门的罪行,犯人会被判处5至8年有期徒刑。
今年10月,尼泊尔总统签署了一项最新法案,将泼酸袭击的量刑提高到最高监禁20年,
同时规定了酸性物质销售的新规范,购买酸性物质的人必须出示身份证并将信息录入数据库。
同时,社会也给予泼酸袭击受害者更多的同情和包容,帮助他们建立自信,重启生活。
比如2017年,孟加拉国际救援组织在国际妇女节当天举行了一场特殊的时装秀,
模特是15名泼酸袭击受害者,打出了“重新为美丽定义”的口号,
其中,40岁的模特Ganga Dasi是在17岁拒绝他人求婚时遭到泼酸,
“曾经我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没人帮助我。”
“现在我更加自信了,我不会再把脸遮起来。”
在巴基斯坦,女企业家Masarrat Misbah经营的连锁美容院,2005年建立一个基金会帮助弱势女性,尤其是泼酸袭击受害者,
为他们提供整容机会、咨询、职业培训,还雇他们到美容院工作,
该基金会注册会员有750名,其中460名都是泼酸袭击受害者。
因拒绝私奔被未婚夫泼酸的Saria,正在Misbah的美容院工作,
对她来说,这里就是一个安全温暖的庇护所。
每次看到泼酸袭击的新闻,除了触目惊心的图片、令人不适的描述,还会看到很多重复出现的字眼,
仇恨,嫉妒,控制欲,恶意报复,等等,
法律和规定能政治犯罪,但无法整治人心,
这才是让人觉得最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