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金鸡奖开幕片疑踩文革红线遭撤 张艺谋如何逃离边缘人生(组图)
中国电影金鸡奖于25日登场,不过,中国导演张艺谋执导的影展开幕片《一秒钟》,传出因“技术问题”取消在影展放映。早前外媒曾指出,这部作品因拍摄文革的故事,踩到北京的红线。此前《一秒钟》也因技术问题理由在柏林电影节撤展。
一、2020
电影《一秒钟》预告片展现了一场放映事故。
一叠抻长了的、杂乱的胶片被拉木头的板车拖拽着,随后“躺”在地上,沾满尘土。放映员扯着嗓子跟观众解释道,“今天电影放不成,责任不在我们。”
突然屏幕一黑,“技术原因”四个大字打在了屏幕上。
一语成谶。
这部于2018年杀青的电影,在2019年1月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与其他作品一起参与金熊奖的角逐,这是张艺谋时隔九年再次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上一次,是《三枪拍案惊奇》提名金熊奖。
然而,就在距离首映还有四天时,《一秒钟》宣布因技术原因紧急撤档。
撤档,也在国内发生了。
11月24日,即金鸡奖开幕式前一天,张艺谋的妻子陈婷在微博上称,《一秒钟》由于“技术原因”取消厦门金鸡奖首映。这场戏里戏外皆遭遇的变故,显然不是张艺谋想看到的结果。
《一秒钟》是一部关于胶片电影的电影。
张艺谋再一次聚焦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故事发生在西北某地,由张译饰演的劳改犯张九声为了在电影中寻找自己已故女儿的影像,悄悄从劳改农场逃出,徒步穿过人迹罕至的大漠,并威胁范伟饰演的电影放映员放电影,一切仅为见女儿一眼,哪怕只有一秒钟。
张艺谋经历过那个胶片时代,他也在不断地缅怀那个时代。
2007年,戛纳电影节六十周年,在受邀拍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电影》的3分钟短片时,张艺谋选择拍摄《看电影》。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一座青山环抱的村落中,放映员坐着老式三轮装载车来到村子,一场露天电影让整个村子都热闹了起来。大幕落下,孩子们搬好板凳急着占位置,大人们也里三层外三层的聚集在一起,人人都在等天黑。
终于,放映机打出一束光,观众们欢呼。直到电影开始放映,大家屏住呼吸,安静地看向屏幕,也有孩子累了,呼呼睡去。
在物质与精神皆匮乏的年代,人们对陌生的电影世界有着无限的好奇与热情。张艺谋也是如此,电影于他而言,又多了一层意义——电影开启了他新的人生。
二、边缘
在拍电影前,张艺谋的社会角色是一个边缘人。
受制于家庭背景,他曾被划分为“黑五类”“狗崽子”。张艺谋的父亲曾担任国民党军需官,两个伯父也是黄埔军校出身。
从左至右:张艺谋的叔叔、奶奶、小姨、爷爷、父亲
这一度成为他心中压抑的一种禁忌。张艺谋还记得,小学一二年级时,有一天,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国民党的军扣,他既紧张又惊讶,便拿着扣子问奶。奶奶一把抢过扣子,以训斥的语气问道:“在哪儿找的?”张艺谋察觉出不对,便不再做声。
他渐渐形成了内向、压抑的性格。
文革期间,他被下放到陕西关中乾县的农村插队,后来因为自己有打篮球这一技之长,才“闯”过了政审难关,被国棉八厂招工。
车间开大会时,领导按照流程通知“党员、团员留下,其他人走吧”,全车间800人,只有张艺谋一个人站起来,人们目光纷纷投向他,看着他离开。
后来领导索性直接把名字点到张艺谋头上,说:“张艺谋,你走吧。”
这样的日子,直到他上了电影学院也没能结束。
1978年,恰逢文化大革命结束,28岁的张艺谋因为超龄无法报考北电,后来他给时任文化部长黄镇写信,附带了一册30多张照片的作品,才作为非正式招考生被录用。
张艺谋一进校,就有人贴大字报,以揭露1978年高考里的招生黑幕为由声讨他。他抬不起头,甚至想过回老家。
张艺谋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进工厂算特招,进工艺室算借调,上大学是破格,我好像从来都是一个编外的身份,一个不那么理直气壮的角色。除了我的家庭背景之外,这也是我压抑的原因。”
好在命运节点在此发生。
张艺谋成了第五代导演队伍中的一员。第五代导演狭义上是指1978年入学,1982年以后陆续毕业于北电的导演系学生,后来又扩展到摄影系、美术系。
张艺谋在电影方面的天赋很快便显现出来了。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偏远的广西电影制片厂。1983年,广西电影制片厂破格批准张艺谋、何群、张军钊、肖风这四个应届毕业生成立“青年摄制组”,并拍摄《一个和八个》。大学生毕业不满一年,就独立拍片,这在中国电影界是史无前例的。
在这部被外界公认为“第五代开山之作”的电影里,张艺谋担任摄影。
张艺谋去繁就简,大胆运用了不完整甚至极端不对称的构图,风格夸张怪诞。在电影开始,故事在一个半封闭的洼地发生,夜幕沉沉,被关在随军监狱的八名罪犯密谋出逃。只见黒逡逡一片,在黑暗中人脸若隐若现,难以辨认,这样的镜头持续了整整九分钟。
在他的镜头下,人物常处于对角线或者角落的位置,有时人物只被镜头割出大半边脸。反派也好,英雄也罢,不再是观众以往熟悉的、贴有明确标签的板式,他们混为一体。在新的构图下,常常让人产生角色处于狭窄空间下的压迫感和窒息感,搭配极其冷暗的色调,不仅能准确地传递出人物心理,同时也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走了“野路子”的《一个和八个》在诞生之初就注定不凡。
电影拿到北京北太平庄的“新影”放映厅放映,导演张军钊坐在后面的放映室,透过小窗子看到,影片结束后,全场站起来使劲儿地鼓掌,激动得不行。他知道电影成了。
送审后,主创们又对电影删改107处,历经十一个月,电影终于在1984年正式公映。
第五代导演自此走上中国电影历史的舞台。
张艺谋走得很快。凭借这部电影,他获得了中国电影优秀摄影奖。1987年,由他首次担任导演的《红高粱》获得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而他本人也提名了金鸡奖的最佳导演。同年,他因主演《老井》一举夺得百花奖、金鸡奖、东京国际电影节三大影帝,而这也是他第一部出演的电影。
那一年,张艺谋不过37岁。
三、反向创作
边缘人的身份,一度让张艺谋习惯用一种逆向的艺术表达方式——张扬的色彩、极致的形式等。
比如《红高粱》里的红。
影片开头,在延绵不绝的黄土岗上,轿夫与乐队走过,黄土漫天飞扬,颠簸的红轿子似腾云驾雾,“我”奶奶九儿坐在一片红中。没有任何挑逗性的表情和裸露,单是用色彩,张艺谋就表现出一种浓烈的、自然的情欲。
而在余占鳌和九儿在红高粱地野合的一段戏中,镜头前的红更有层次了。
太阳把高粱穗子灼得红艳艳的,风声吹得高粱枝叶嚓嚓作响。高粱深处,余占鳌踏出一块平地,高粱折断落地,土是红的,穗子是红的,九儿的衣裳是红的,一层层红下去,又一阵强一阵弱。九儿躺在高粱地上望着天,余占鳌一节节矮下去,放恣的爱情激荡、原始的生殖崇拜也因颜色的衬托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筹备到拍完戏,电影的名字一直是《九九青杀口》,在最后电影送审时,张艺谋才改成了《红高粱》。那一抹红,抹去了政治说教,也淡化了时代背景,跃到台前的是自由奔放、热血沸腾的生命力以及让人震撼的张艺谋式美学。
张艺谋擅长运用色彩意象,同样的颜色被他用在不同的电影中,表达不同的寓意和情感。
图:《大红灯笼高高挂》
到了1991年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红色又用以表现压抑和残酷。
在幽深闭锁的深宅大院,红灯笼挂起、点亮、熄灭、封灯,每一个反复,就是一次太太们被宠、争权的轮回,周而复始。
灯一旦点亮,太太的屋内屋外就会被许多盏红灯笼环绕,但封建礼教和男权阴影的笼罩下,连生死都不由己,再多的红灯笼也无法点燃一颗死寂的心。
以红色为基调,随之弥漫开来的是欲望与蓬勃、血色与罪孽、压抑与悲凉,一切皆湮没其中。
极致的艺术表达,让张艺谋的导演作品迅速受到了认可。
他还记得《红高粱》获金熊奖的那天,自己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这个‘红绣球’并不只打在我头上,我当时感到整个中国都在扬眉吐气地往起站!”
《红高粱》成为“文革”后第一部在美国院线上映的中国电影。因为获奖,电影在国内也受到了追捧,在一些地区,电影票价从1元涨到10元,西影厂因此得到四百多万元的票房收入。
这部电影标志着第五代导演正式进入创作的巅峰时期。《红高粱》商业上的成功为中国电影趟出了一条新路:先去国际获奖,再回国内赚票房。电影最终斩获10个海内外大奖,而张艺谋也随即进入了拿奖拿到手软的顺遂时期。
在表达的尺度上,张艺谋叛逆过,也失望过。
自《红高粱》引发意识形态上的争议后,张艺谋被大批“揭露中国阴暗面”,是在《大红灯笼高高挂》时期。
他对当时电影背负的“过失”记忆犹新。
“我在《大红灯笼高高挂》中表现高墙大瓦,一成不变、坚固的东西对人造成的压力和桎梏。点灯、封灯、吹灯、灭灯,我们加了很多的仪式。
我觉得我们生活中有很多东西,就像仪式一样每天在重复,包括我们的社会活动和政治活动,这些形式感构成了一种象征性。
可以说,这种象征隐含了我在那个年代的一种忧患意识。当时,审查时给我的电影下了一个结论‘沉渣泛起’。”
这不是张艺谋最后一次碰壁。1995年,电影局决定与国际接轨,中影公司开始每年进口十部“大片”,中国电影市场第一次开始采取“票房分账”。但也是这一年,张艺谋的电影《活着》因为审查未通过,不能在大陆公映。
它成了张艺谋职业生涯里唯一一部禁片,他还遭到两年之内停止与境外投资方合作的处罚。
这次碰壁让张艺谋在表达上学会了收敛。但外界关于他锋芒尽收,向主流低头的声音又成了新一轮的争议点。
四、向前
张艺谋又一次来到了时代节点。2002年,他以一部作品《英雄》和一己之力,开启了中国商业大片的序幕。
在拍摄时期,《英雄》就因过亿的巨额投资和豪华的演员阵容受到了大量关注,它还曾受到了一系列的“优待”:它是第一部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首映礼的商业片,参加首映的人,无论是院线经理、媒体评论者,还是官员,都要通过安检门的检查,并交出手机、相机等物品,以防止盗版影片流出。
就连电影的新闻发布会也是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厅内挂着“为中国电影加油、为出征奥斯卡助威”的大横幅,张艺谋同张曼玉、梁朝伟、李连杰等主演出席。
《英雄》创造了票房奇迹——收获2.5亿票房,占全年总票房的四分之一,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票房过亿的影片。
“中国式大片”成为拯救中国电影市场的新路径。两年后《十面埋伏》上映时,恰逢“国产保护月”,当时两部好莱坞进口大片推迟在国内的上映日期,为其腾出了近三周的档期。
资本和权力,在张艺谋身上实现了统一。
但矛盾也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他身上。作为中国电影的代表人物,张艺谋被看作荣誉的顶峰,同时也被当作创作上离经叛道的明证。他既代表了某种意义上的先锋,也同时被定义为电影圈的既得利益阶层。
电影之外的资源,似乎成为外界对此更加确定的证据。
2006年,张艺谋被最终确定为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总导演,而张艺谋及其团队从2004年开始打造的“印象”系列山水实景演出,两年就赚到了8700万。
因为有过执导很多重量级国家演出项目的经历,“国师”的称号也随之而来。
张艺谋抗拒“国师”这一称号,在2011年的一次采访中,他说道,“那个名字是害人的,招人骂。”
对他来说,声望和光环不是缓解自身危机感的有效方式,他选择了惯用的方式——拍戏。
从1987年导演第一部电影开始,张艺谋保持着每年或者每两年上映一部戏的频率,空档期最长不超过三年。三十多年间,没有例外。
不过,2009年的《三枪拍案惊奇》和2016年的《长城》将其口碑拽至谷底,这两部电影也是张艺谋所有作品里豆瓣评分最低的两部,分别是4.7分和4.9分。
面对差评,张艺谋罕有失态的时候,对他来说,拍什么似乎不重要,拍下去才更重要。他先后涉及悬疑、战争、爱情、武侠、历史等题材,票房也拿过不错的成绩。
2000至2010年十年间,张艺谋的名字四次出现在年度内地电影票房前十名的榜单上,但进入10年代,这个数字变成两次。
新生代导演崛起,票房不再是第五代导演的主要战场。
2013年,徐峥就凭借《人再囧途泰囧》让华语电影迈入“10亿时代”,然而,张艺谋直到2016年才加入“10亿导演”的行列,与他同时进入的,还有同为第五代导演的冯小刚。
今年,张艺谋已经70岁了,他的生日是在剧组过的。去年12月,《悬崖之上》在东北雪乡开机,疫情也没有阻断拍摄,他带领全体剧组人员先后经历两次14天的隔离,直到今年五月,电影杀青。
照片里,张艺谋带着黑色鸭舌帽,穿着运动服,摆出切蛋糕的姿势,神采奕奕,蛋糕上是一个场记板的图案。
在电影领域,张艺谋还在向前闯。除了《一秒钟》,张艺谋还有两部电影待映,新电影《最冷的枪》也已经立项。
张艺谋的传记作者方希曾这样评价他:
“在一条路上,有可能跑的是一个荒野,有可能跑的是一个繁华的街区,我就觉得,他一直在跑。然后,周围总是有很多的喧嚣,有人跟他一起跑,有人中途离开,有人喝彩,有人向他扔臭鸡蛋,但这些东西,我觉得好像从来没有影响他的速度。”
用奔跑来表现人物倔强和坚定的拍摄手法,常常出现在他的电影里,而那些角色仿佛也是张艺谋性格中的一种投射。关于电影,他不知疲倦,不甘停下,不肯回头,只要还有时间,他愿意耗下去,不管是一秒钟,还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