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世界，抖音为何在内部架起“中国墙”？

当抖音国际版TikTok席卷海外短视频市场之际，抖音母公司字节跳动在3月宣布进行内部重组以推进出海攻略，在中国与全球运营之间建立管理和技术防火墙，用以保护用户隐私和应对不同国度的法律监管要求。

面对海外市场（尤其是美国）日益严格的监管审查，字节跳动通过内部改组和人事调动，已任命张楠和张立东分别担任中国业务的首席执行官和董事长，并请迪士尼前高管凯文•梅耶尔担任字节跳动全球首席运营官兼TikTok首席执行官，前美国国会议员巴特•高登和华盛顿科技产业游说专家迈克•贝克尔曼也将为字节跳动和子公司在华盛顿游说。

字节跳动在面对国际市场时，为何必须积极建筑内部部门之间的“中国墙”？这是否将足以应对来自海外的质疑？其他雄心勃勃的中国企业是否也会追随抖音的步伐？

TikTok在美国的争议

6月初传来字节跳动在3月启动的陆续改组，限制国内员工进入海外产品的代码库，新的内部政策意味着目前为国内市场开发应用程序和服务的员工现在已无法接触到字节跳动大量海外产品的“敏感数据”。也就是说，字节跳动在内部沿着国际边界筑起了“中国墙”。

“中国墙”又称“中国城”、“信息长城”或“长城机制”，这个概念起源于华尔街，通过阻挡内部信息流动，达到防止内幕交易和解决利益冲突的目的。金融界借此隐喻金融机构及证券公司内部实行自律管理，而在不同业务部门之间筑起的一道无形屏障，如投资银行部与销售部或交易人员之间的隔离，以防范敏感消息外泄，从而构成内幕交易。另外研究部门必须独立于银行部门，而且投行本身做的投资部门，也可能跟所服务的客户利益冲突，因此在部门之间必须设立屏障。

面对地缘政治下不同政府的监管环境，字节跳动采取的这种“分区隔离”的措施，目的是防止信息跨境输送，解决用户对隐私的担心，但还不能够证明海外用户可以完全规避国内的言论审查机制。

不同国情反映了对于不同议题的不同敏感度。在美国，种族意识、性别歧视、煽动恐怖主义等为敏感字眼；而在中国，国家领导、主权完整、国土安全、党的领导、政府官员亲属、3T等为禁忌。

未来的中国跨国互联网公司，极可能仿效字节跳动，采取同样的模式将内部代码库和数据进行“区域锁定”。但问题是海外的监管单位和用户是否买账。

TikTok之前曾受到至少两次美国政府的调查，一项是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而另一项则是由联邦贸易委员会提出，原因是未能保护未成年用户和隐私权。

美国参议员马可•卢比奥在2019年10月向财政部长史蒂文•姆努钦发函，希望对字节跳动购买美国社交应用Musical.ly进行国家安全审查。卢比奥认为这项收购别有用心，显示中国政府正在使用TikTok之类的应用程序“在全球范围内压制我们作为美国人如此珍惜的言论表达和其他自由”。

卢比奥在信中写道：“任何中国企业拥有或与中国直接联系的平台或应用程序（例如TikTok）都可以用作中国共产党的工具，将其对中国边界以外的信息进行独裁检查，并毫无疑问地收集数百万的用户数据。”

参议员查尔斯•舒默和汤姆•科顿也要求对TikTok进行国家安全调查。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从2019年11月起调查字节跳动对Muscial.ly的收购。

参议员乔什•霍利在一场国会的听证会上说：“一家受到中共威权统治的公司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知道他们的长相……一名共产党官员只需要敲开总部位于中国的母公司（字节跳动）的门，便可要求将这些数据转移到中国政府手中。”

根据《品玩》传媒的报道，字节跳动的内部防火墙工作最早可以追溯到2019年，目前由安全和法律团队进行管理。不同部门以自己的步调实现目标，从而对公司在全球的持续运营产生最小的影响。

TikTok在3月宣布，它计划在洛杉矶办公室建立一个公众、信息专家和媒体可以预约参观的“信息透明中心”，将以现场演示的形式展示平台如何查看和标记可能违反TikTok政策的内容。

TikTok计划在美国和全球范围内复制这样设施，并由各地的团队向当地经理汇报，以根据当地不同的法律、文化和习俗对内容进行审核，并为每个市场设立专门的透明度中心。

言论审核是保护用户，还是市场运作？

2017年，字节跳动先后收购移动短视频创作者社区Flipagram和音乐类短视频社区应用Musical.ly。TikTok与Musical.ly合并后快速累积了首批内容和海外用户，自此便进入了投放规模、用户体量、知名度齐升的阶段，TikTok成为美国公关和市场营销专家必定推荐的利器。

今年4月TikTok全球下载量突破20亿，单季度的下载量就超过3.15亿次，高于全球任何一款应用。5月TikTok全球下载量达到1.119亿次，是2019年同期的两倍。在海外市场中，印度下载量占20%，美国位居第二，占比9.3%。

Sensor Tower商店数据显示，2020年5月抖音及海外版TikTok在全球营收超过9570万美元，是2019年5月的10.6倍，蝉联全球移动应用收入榜冠军。其中大约89%的收入来自中国市场；美国市场排名第二，占6.2%的收入；土耳其市场排名第三，占1.2%。

但作为一个开放性平台，TikTok似乎以营造聚集志存高远者的生态环境来吸引新用户。《拦截网》（The Intercept）在3月中披露了TikTok的内部文件（后为美国的《商业内幕》转载），显示TikTok禁止那些过于“丑陋、贫穷或残障”用户的帖子，并审查TikTok直播中的政治言论，惩罚那些损害“国家荣誉”或在平台上播放“国家机关（如警察或军队）”的新闻。

TikTok压制了军事运动和自然灾害的直播，“诽谤公务员”的视频以及其他可能威胁“国家安全”的素材，而显示农村贫困、贫民窟、啤酒肚的视频可能被删。内部审查守则甚至指示审核员视觉扫描用户房间里是否有“破裂的墙壁”和“不良装饰”，然后通过人为地缩小受众范围来有效边缘化这些较贫穷的TikTok用户。

根据这项内部政策，TikTok禁止用户上传具有先天缺陷和残障的视频，“异常的身体形态”、“丑陋的容颜”、“侏儒症”和“明显的啤酒肚”、“皱纹过多”、“眼部疾病”、同性恋者以及许多其他“低质量”的特征都足以使上传内容被删。

理由是TikTok应该保持一种理想的氛围来吸引新用户。TikTok的发言人对《拦截网》解释说，这些管控是为了防止网上霸凌，但现在已经废除了。《拦截网》认为TikTok的内部文档未提及任何反欺凌的理由，而是明确表示是基于商业的考虑。

《拦截网》认为，这两套政策的文件是在2019年创建的，至少在2019年底之前一直在使用。

在禁播的力度上，任何“危害国家安全”甚至“国家荣誉和利益”，或是对“国家历史的丑化”的内容都将受到永久性的禁播，而“关于国家机关（例如警察局，军事机构等）的个人直播”会使用户账号中断三天。

但TikTok对美国人比较敏感的种族主义议题的处理相对较为温和。试图“在某些属性（例如残障、性别、肤色、性取向、国籍、种族、信仰）上羞辱/贬低个人或群体”的内容，可导致用户被停播一个月，但随后用户可以照常播放。通过直播贬低TikTok的用户将被停播三天，而宣传TikTok竞争对手的用户可能会被永久禁止。

去年9月英国《卫报》报道了类似的内容审核文件，显示TikTok在海外如何审查中国政府不许可的内容，并用于推动中国外交政策。

特朗普与推特的互怼

TikTok除了必须考虑如何将国内和国外的审查制度区分，还必须对美国目前正在进行的社交媒体政治斗争有积极的应对措施。

特朗普在5月28日签署了一项行政命令，使得科技公司不能基于美国《通讯规范法》第230条而免于被起诉或追究用户在其网站上共享的帖子、图片和视频。美国科技巨头认为这些法律保护措施是互联网的基石，但特朗普一再辩称，这样的法令允许脸书、谷歌和推特审查保守派言论而不受惩罚。

以捍卫言论自由为名，特朗普的行政命令鼓励联邦通信委员会重新考虑第230条的范围以及适用的责任保护期限。这个命令还试图将有关政治偏见的投诉转达给联邦贸易委员会。美国白宫已要求委员会调查科技公司的内容审查政策是否符合中立立场的承诺。

特朗普多年来威胁要整治科技公司，但他签署这个命令是为了回应推特对他的两条推文加上“需要核实”的标签。

美国《通讯规范法》第230条包含两项关键条款。其中一节明确表示“交互式计算机服务”不应被视为第三方发布的“发布者”。这意味着平台对其用户发布的内容概不负责。如果用户发布诽谤或威胁，这个条款可以用来保护网站免受诉讼。

另一节则限制了网站删除内容时的责任。如果平台认为有“色情、淫秽、肮脏、过度暴力、骚扰或其他令人反感的”任何内容，平台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来进行审核。基本上，平台认为有害的任何内容都可以删除。

在美国现行规范网络平台法律中，“发布者”和“平台”之间没有严格法律上的区别，每个有评论或用户提交内容的网站基本上都受到第230条的保护。而特朗普的行政命令企图推翻这些前提，当平台删除或限制对内容的访问是，它便是从事编辑行为，从而失去条款的有限责任的保护，必须承担与线下传统编辑和发行者相通的责任。

美国科技公司已经在讨论是否通过诉讼挑战该行政命令的合法性，理由是它有可能破坏宪法第一修正案所保护的言论自由。国会、科技行业以及政论家指责白宫借着政府机构来报特朗普的私仇，但双方都以为自己是捍卫言论自由。

美国的两党对于社交媒体的监管提出了不同的理由。民主党人试图迫使科技公司更好地监管仇恨言论、选举虚假信息和其他侮辱性内容，威胁说如果它们不更积极地监管网络，则剥夺其社交媒体网站的责任保护。然而共和党人长期以来指责社交媒体带有自由主义偏见，因而系统地压制了保守派的声音。

因此，在特朗普的新政令下，TikTok将面临双重的监管。面对美国国会的调查，TikTok要证明“将所有TikTok美国用户数据存储在美国，并在新加坡存储备份冗余。我们的数据中心完全位于中国境外，我们的数据均不受中国法律的约束。”而面对特朗普的新行政命令，又必须拿捏美国内部的敏感议题，并规避由于可能失去《通讯规范法》第230条保护的诉讼风险。

中国企业的海外攻防

虽然TikTok是第一个真正打入美国主流的中国科技企业，但它面临的政治风险和公关挑战并不特殊。华为应该是中国企业在美国最被政治化的范例，也因此华为这两年大动作地主动出击，特别是起诉美国政府，引来各方瞩目。

未来中国企业为海外市场布局，应该在危机发生之前主动出击，而不是等到出事时在尖锐的事态下采取强硬的“战狼”姿势，那将适得其反。在平常的时候，主动地为公关布局不只是商业上的考量，更需有对于政治情势的即时分析，也就是说，平时就要有针对地缘政治和社会环境而发展的危机公关策略。

字节跳动旗下的多种产品最大的卖点是以智能推送。如果用户对于智能推送的中立性感到怀疑，认为是意识形态区别的人工干预，或是基于商业利益进行言论审核或视觉审核，未来将随着用户的自觉而出现舆论海啸。这是公关必须要做到的预防措施。

同时，目前的“中国墙”举措是否会造成“多重人格”的评价？TikTok必须要回答的问题是，为何跨越国境，就必须代表不同的“价值”？或是更彻底地问，TikTok代表了什么样的价值？

比方说，之前谷歌由于开发符合中国言论监管要求的产品，而在员工内部受到抵制，因为他们认为和谷歌所代表的价值观不合。最近Facebook的员工公开抵制马克• 扎克伯格拒绝审查特朗普主张以暴制暴的发文。

成立八年的字节跳动是目前全球最具上市相的独角兽，关于IPO的传闻不断。根据最近媒体的评估，最新估值已经突破1000亿美元，有可能最高达1400 亿美元，成为全球估值最高的初创公司。

如果字节跳动成为英美证券交易所的上市公司，提供符合规范的信息披露，包括股权架构、控股人、利害关系、与政府的关系等方面，会对厘清企业与政府的关联稍有帮助，但未来抖音和中国企业仍然会持续面对这方面的质疑。

抖音和微信的不同之处是，微信虽然有许多用户通过白宫请愿，希望对微信的言论审核制度加以制裁，但毕竟微信在美国多由华人使用，而华人多半不愿意放弃微信的方便，因此这样的请愿始终没有达到足够人数。但使用TikTok的美国人远远超过使用微信的美国人，因此未来的政治局势可能导致更多风险。

当然字节跳动上市的话，是否能在公开市场实现私募的估值，尚待评估。投资者将高度关注它的盈利模式，以及是否借着烧钱来占领市场。中美贸易战可能持续聚焦中资在美国受到的监管，而美国国会可能立法要求中国上市企业符合美国审计监管要求，以及披露与中国政府的关系。

但是，在种种挑战下，抖音最积极的作为可以是通过公益和中性活动凸显它代表的“普世价值”，这点迪士尼的品牌魅力可以作为启示，否则攻略市场的手段仍然会引起海外市场对于用户隐私和言论审查的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