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围城中的非“新冠”患者:多人被劝出院后,无法获输血或化疗(组图)
2月5日,叶斌眼看着自己的岳父在家中去世。从大年初二,有肺结核病的岳父的病情恶化,到后期喘不上气来,“慢慢地停止呼吸”。这个过程持续了11天,他一直都没有为岳父找到入院的机会。而1月20日,住院8天的岳父才刚刚被医生劝退回了家。
1月底新冠疫情的爆发和持续增加的确诊病例,加剧了武汉早已不堪重负的医疗系统。大量的普通病人提前出院,而医院门诊日期延后,有的甚至延长至2月14日。
如湖北省肿瘤医院1月28日发布的《告患者书》直言:“如果病情允许,请尽量选择疫情结束后再到医院就诊。……除肿瘤患者外,其余肿瘤患者请择期就诊。”
但不是所有病人都可以等。尿毒症患者急需透析,肿瘤患者急需放化疗,白血病患者急需输血,孕妇急需产检和生产……而且这些受新冠影响的患者,数量并不少。截至发稿,微博上助力申请“肺炎以外患者求助”超级话题的人数已突破7000人次。
目前,距武汉医院2月14日恢复门诊还有4天。对上述的非肺炎群体们所说,这也许意味着他们可以正常就医和用药了。
“可是我岳父熬不到那一天了。”叶斌说。
岳父去世后,叶斌发在朋友圈的哭脸。受访者供图
提前出院,为“新冠肺炎”让道
叶斌算是最早知道新冠肺炎消息的一批人。12月28日,几位医生发布的关于不明肺炎的“谣言”已经在他朋友圈流传起来。他家住在离华南海鲜市场不到两站路的地方,小区里有很多家住户在华南海鲜市场做生意,所以立刻警惕起来,跑去买了口罩和消毒水。
但元旦左右,政府辟了谣,报告又称“可防可控”,他还专门问了在华南海鲜市场做生意的邻居,大家都没当一回事,他也放下心来。
同一时间,叶斌岳父三十多年的肺结核旧病复发了,人有些喘不上气。1月8日,叶斌带着岳父去离家最近的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看病,发现呼吸科“人山人海”。以往同样情况都要住院,这次医生说没有床位,只肯开消炎的点滴。于是每日叶斌陪着岳父奔波门诊,和其他发热病人一起挂水。
1月12日,岳父的病情明显恶化,已经无力起身。叶斌打了120,岳父被带到了武汉市肺科医院,医院确诊肺结核后将他收治入院。住院以后,岳父的情况明显好转,一家人照顾之余,还在筹划着年夜饭怎么安排。
形势在1月20日钟南山宣布病毒肺炎人传人后急转直下。医院的氛围一夜之间全变了,医生突然穿上了防护服、护目镜。也是这一天,出院通知突然来了,武汉市肺科医院被收为第一批定点医院,要尽量腾空病房,叶斌认识的几个同科病人都被要求出院。
叶斌想到之前入院的曲折,担心出院后病床更难找,起先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出院。两天后,其他病人陆续听话出院了,楼层逐渐清空,医生每次查房都要劝他们,一方面说担心他们交叉感染,另一方面说希望他们考虑新冠患者病情危急。
叶斌觉得自己再赖着“像是医闹”,有点不好意思。1月22日,看着岳父好像不太咳了,他们答应先出院。
不止是床位,武汉新建的分级诊疗制度似乎都一心投入了抗疫战争。
朱娟的母亲原本安排在同济医院,1月31日大年初七进行胆囊手术,后因疫情推迟手术。家人试图向所在社区寻求帮助,但社区的回复是“我们只负责发热病人”,同样防疫指挥部向她解释,“疫情当前,现在是天灾,只管得过来新冠病人”。
防疫指挥部的所言不虚。2月5日,武汉卫健委更是直言告诉她:“现在只有发热的通道开着,所有的病人都只能为发热病人让道。现在武汉的医疗系统根本是瘫痪的,发热病人收进去都是无能为力,更管不了你们。”
母亲全身发黄,腹痛难忍。朱娟的姐姐拨打了120急诊,和他们哀求人快死了,但120回复称,我们管不了,你们要先排队。
出院后的第十天,叶斌绝望地拨通了殡仪馆的电话,此时岳父已无法进食四天了。汉口殡仪馆告诉他们,现在工作太忙,只能先负责医院送过来的新冠病人,如果他们有需要,只能再试试联系其他殡仪馆。叶斌听从这个建议。
难求的一袋救命血,以及已中断5天的化疗
当1月20日医生以“医院感染病人多”的原因劝二水带母亲出院,二水也觉得可以接受。
二水的妈妈是急性白血病患者,经过两年多的治疗身体产生了耐药性,只能靠每周输一次血小板、两周输一次红细胞以及大量抗癌药来延长“生存期”,一年在医院的时间比在家里多。
妈妈病情严重,只要能按时输血,回家在她的照顾下或许还比医院安全。何况医生也要过年,往年年底他们都会出院,减轻医护压力,也和母亲在家团圆。
回到家里,二水也不敢掉以轻心。她把家里布置得和医院一样,用紫外线灯消毒,每隔一小时用盐水漱口,一家三口常年戴着口罩……她把妈妈像瓷器一样保护着。
只是出了院那会,她还没有想过之后妈妈会遇到输不上血的问题。
1月28日,二水带着母亲回到中南医院查血象,发现母亲的血小板数从两天前的35跌到15,正常人的数值是150-300,小于20就必须输注血小板,但是,原来的主治医生已经不肯收治他们了。
二水妈妈的血常规化验单。受访者供图
“血液科已经关闭了。”医生告诉她,血液科28日左右确诊了一位感染病人,由于患者未转出,为防交叉感染,中南医院血液科直接关闭了。
二水只想让母亲输一袋救命血。但血液中心不能向私人供血,必须先入院,由医院开输血单。
血液中心提醒她,如果要用血,必须尽早排队。武汉血液中心已经告急很久,现在只能调集外地血库和联系长期献血的人群上门采血,一是愿意在这个时候冒着传染和降低免疫力的风险献血的人很少,二是近期的新入库血液必须保存14天才能启用,血小板的最长保存期却只有5天。
问题又回到原点,她必须入院,但小医院以没有能力或不是负责领域为由拒绝,而大医院则多半将科室与医护人员投入了“战疫”,甚至像中部战区医院、陆总医院等医院都取消了血液科。
如果医院松口,他们能有一线生机吗?这也不好说。
杜彩的弟弟1月15日在武汉同济医院做完癌症手术,22日出院回到老家随州。术后要定期化疗,时间安排在2月5日左右一周内。
从1月28日,杜彩就开始联系同济医院。起先对方回复,只收急诊和发热门诊,2月2日主治医生告诉她,同济肿瘤科已经关闭了,劝病人推迟手术或就近找其他医院。
杜彩联系随州本市唯一的一家三甲医院。2月6日去询问时,得到的答复也是肿瘤科不再收新病人。而她听说,前两天该医院还是收的。
杜彩考虑过把弟弟送到广州中山医院,13个小时的车程也不算远,但现在各地封城,如何过去是个问题。她从拨打12345热线,一路找到卫健委和防疫指挥部。防疫指挥部表示可以开个通行证,但不保证这个通行证在外地能否有用,更不知道如果遇到实体的路障,病人要怎么应付。
其次是隔离期的问题。广州中山大学肿瘤医院的医生2月3日告诉她,医院不介意接收湖北的病人,但是到了之后得先隔离观察14天,才能开始就诊。杜彩说,弟弟目前状态还好,但她不敢担这个风险。
“武汉、湖北并不是只有新冠病人,我们也是受害者。”杜彩说。
一些患者被劝出医院,为新冠肺炎病人入住让床。 图来自网络
拦在医院求助前头的核酸检测
事后,叶斌分析,岳父没有得到医治,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医院无法确认其肺结核导致的肺部感染,是否有新冠的症状。
同样因肺部的问题而被医院推诿的情况,上文的两位受访者也遇到过。二水患白血病的母亲出院前还有坠积性肺炎症状,朱娟的母亲有2019年6月确诊的间质性肺炎。
但他们都无法“自证清白”,与新冠病毒肺炎无关。
1月26日,叶斌的岳父出现呼吸不畅、无法进食,叶斌呼叫了120,被告知前面还有六百多号人,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排上。120问家人要送去哪家医院,家人还没有约好,于是120建议先往非定点医院一六一医院送。医院回复,病人没有做核酸检测,不能保证不是携带者,普通医院不敢收治。
随后,叶斌的岳父先后被送到同济、协和、省肺科医院的发热门诊,但医生表示病人没有发烧咳嗽,需要核酸检测的人太多了,没有办法给他们这样症状不明显的人安排。
即使拿到核酸检测报告,问题依然不容易解决,同样卡在普通的肺炎上。
蔡春晖的丈夫郭立明九个月前做了肾移植手术,1月15日开始因普通肺炎停了抗排异药,31日晚突发排异反应,肌酐从83升到280,体温最高烧到41度,人几度休克。这意味着郭立明的新肾需再做透析。送到同济医院后,原主治医生要求先做核酸检测,好确认他应该作为哪类患者处理。
核酸检测为阴性,但甲流结果是阳性,之前肾移植导致的普通肺炎还没有完全好。
武汉某医院是仅有的几个目前可以做透析的医院中,负责收治非新冠携带者的。但该医院仍担心,郭立明是核酸为阴的潜在新冠患者,如果他把病毒带进科室,会导致医院再不能为非新冠携带者透析。
医院建议蔡春晖去武汉另外两所医院,这两家医院可为疑似新冠患者做透析。但这两家医院都自称医疗能力不足以支持对郭立明这样的患者插管。
蔡春晖明白医院的隐忧——他们负不起扩大感染的责任。她自己也无法决定,是否要用感染新冠肺炎换一个透析的机会。
病不等人。2月5日晚,他们回到同济光谷发热门诊,此时郭立明无法排尿,全身肿胀,已经不能再打治疗普通肺炎的点滴了。2月4日晚蔡春晖求护士给氧气袋吸了一晚上氧,丈夫好受很多,也不愿回家,想留在医院吸氧过夜。几个小时后,郭立明离开了人世。
殡仪馆前来收敛遗体,要求她在签字确认丈夫是“疑似新冠肺炎”。蔡春晖称丈夫才做过核酸检测,是阴性。殡仪馆回复说,病人是在发热门诊去世,只能按照新冠肺炎收,否则就不收。蔡春晖没办法,按了手印。
“疑似新冠肺炎”病人送去殡仪馆火化的遗体,要等疫情结束统一送回骨灰,蔡春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再见到丈夫。
有病人因无法及时入院而离世。图来自网络
陪妈妈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在奔波与焦灼中度过了两天,1月30日晚,二水再一次拨通中南医院医生的电话。
医生知道她母亲是老病人,动了恻隐之心,说可以在急诊帮她留一袋血小板。前提是能打通急诊坐上救护车去医院,然后通过核酸检测,医院就会正常接收,也就会有血用。
但这条“急诊”之路,约等于绝路。平时在医院,妈妈都会有低烧,现在对妈妈来说就是毒窟,遑论医院还要求妈妈先做核酸检测。隔天,妈妈已经有内出血症状,二水担心把她搬出家里,在120车上或在被拒诊的途中,随时会内出血死亡。
出门还是留在家里,如果叫了救护车,就好像亲手加快母亲死亡,二水不敢做这样的决定。
2月3日,二水删掉了被转发最高的一条微博,放弃了求助。62岁的妈妈,生病以来唯一的心愿就是尽可能多陪她一会儿,现在也“不强求”了,一家人只想在一起好好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我们就像‘不计一切代价’中的‘代价’。”二水说。
朱娟和杜彩还在等。朱娟四处求医无果,2月6日,她带着母亲回到初诊医院同济医院,又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做了全套体检。直到夜里十点多,等来了“医生下班”的通知。已被隔离的原主治医生说,如果没有医院收治,母亲可能撑不过一个礼拜了。
1月28日,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的文件要求:“全市各医疗机构要落实院感防控措施,合理改造就医流程,满足普通慢性肾功能衰竭病人、孕产妇、外科疾病等人群医疗保健服务需求。”
2月5日,湖北省卫健委在前述文件划定的六家可以做孕产、手术和透析的医院以外,又发布了一批全省范围内的孕产妇救治定点医院、血液透析救治定点医院和儿童救治定点医院,这些措施下,最着急的孕产妇、透析患者有了安排。
放化疗的需求似乎还可以等,但杜彩不知道还能等多久。所有医生都建议弟弟2月5日这周内手术,在手术前检查还要花上几天。如今已过去5天了,留给弟弟的时间不多,再拖下去可能前期治疗功亏一篑。
(文中叶斌、二水、蔡春晖、郭立明、杜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