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家宴到一场大考：回溯最早不明原因肺炎病例发病后的武汉50天（组图）

过去50天，从早期的风平浪静到疫情迅速扩散，武汉发生了什么？可以控制疫情的时机如何被贻误？

武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单日新增病例出现10倍增长。

据湖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1月28日通报，1月27日0时-24时，湖北省新增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1291例，其中，武汉市新增892例——此前一天，这一数字为80例。

1月29日，湖北省卫健委再通报，1月28日0时-24时，武汉市新增315例。从2019年12月31日武汉对外发布首个肺炎疫情通报至今，该市目前累计报告病例已达1905例。

据武汉市卫健委此前发布的通报，武汉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病例最早发病时间为12月8日。

过去50天，从早期的风平浪静到疫情迅速扩散，武汉发生了什么？可以控制疫情的时机如何被贻误？

连续5天无对外通报，连续12天“无新增病例”

这场如今波及全国的肺炎疫情，在2019年的尾声已显露端倪。

起初，是两份落款为武汉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医政医管处的红头文件在网络上热传，发布时间均为2019年12月30日。

《市卫生健康委关于报送不明原因肺炎救治情况的紧急通知》显示，武汉市“华南海鲜市场陆续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病人”，要求各医疗机构清查统计类似特点的病人；《关于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紧急通知》则进一步要求，各医疗机构要及时跟踪统计救治情况及时上报，“未经授权，任何单位、个人不得擅自对外发布救治信息。”

随后，这两份文件的真实性得到官方证实。

2019年12月31日，武汉市卫健委发布首个关于该市肺炎疫情的情况通报。通报证实，近期该市部分医疗机构发现接诊的多例肺炎病例与华南海鲜城有关联，目前已发现27例病例。

该通报称，经检测分析，上述病例系病毒性肺炎，“该病可防可控”，并给出“保持室内空气流通，避免到封闭、空气不流通的公众场合和人多集中地方”等建议。

风暴中心的华南海鲜市场，是当地大型的综合市场，容纳商户1000余户，距离人头攒动的汉口火车站不过800米。身处其中的商户和老主顾们当时并不知道，危险近在咫尺。

在当时辞旧迎新的热烈氛围下，这一原因不明但“可防可控”的疾病，并未引起太多人重视。就在通报发布的同一天，第六届东湖灯会“在流光溢彩中启幕”，“开幕两天接待游客2万余人”，原计划持续至2020年2月9日，“跨越元旦、春节、元宵节”。

在华南海鲜市场做水产生意吴宏告诉南都记者，当时曾看到市场里不少人咳嗽发烧，但大家也没太当一回事，“冬天有点感冒发烧，不是很正常吗？”

直到1月1日，华南海鲜市场突然休市，他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1月3日、5日，武汉卫健委发布的通报中，共发现符合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诊断患者从44例增至59例，排除流感、禽流感、腺病毒、传染性非典型肺炎（SARS）和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等呼吸道病原。

南都记者梳理发现，从1月6日至10日，武汉市卫健委无通报发布。在国家卫健委1月9日宣布此次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病例病原体初步判定为新型冠状病毒后，武汉市卫健委1月11日通报，该市初步诊断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41例，并且“自1月3日以来未发现新发病例”，这一表述一直延续至1月16日的通报，即从1月3日至15日24时，武汉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始终停留在41例。

在此期间，武汉市“两会”于1月6日至10日召开，湖北省“两会”于1月11日至17日召开。

1月18日凌晨，武汉市卫健委通报中再次出现新增病例：16日新增4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那之后的5天，武汉每日新增病例分别为17例、59例、77例、60例、105例。

值得注意的是，在武汉“沉默”的5天内，尚未发现相关病例的香港已严阵以待。

据中新社报道，1月7日，香港特区行政长官林郑月娥出席行政会议前会见传媒时指出，武汉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的情况被通报后，香港特区政府已做出一系列应对工作，包括通知前线医务人员提高警觉，加强留意怀疑肺炎求诊病人的临床情况，各个出入境口岸也在加强卫生清洁工作和健康监察等。

“人传人”疑云下，聚集性活动仍不断

在风暴来临前的平静中，武汉年味渐浓。打年货、办年会、聚餐、游园……许多武汉市民的生活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家住汉口的段优曾在12月下旬两度光顾华南海鲜市场买螃蟹，即使看到武汉市卫健委通报多例肺炎病例与华南海鲜城有关联后，依然“该吃吃，该喝喝，有空就打年货。”

直到1月20日，她还在网红店“打卡”，并在社交媒体上打趣，“中国人民觉得武汉是‘疫区’，武汉人民觉得汉口是‘疫区’，汉口人民正在开心地吃年夜饭赶聚会。各大商场、酒店、园博园、游乐场所爆满！很多时候都是自己被自己给吓死的，开心生活，积极防御，比什么都重要。”

亦有多位武汉市民向南都记者表示，未曾想到疫情会有如此迅猛发展，在1月20日之前，都还按原计划准备欢欢喜喜过大年。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乐观？

南都记者梳理发现，从2019年12月31日至2020年1月21日，武汉市卫健委共发布17期针对此次肺炎疫情的通报（含专家解读和知识问答）。在前5期通报中，针对是否存在人传人的问题，官方都称“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现象/证据”“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1月12-14日连续三天的通报删除了上述表述，改为“密切接触者中，没有发现相关病例”。

1月15日，官方通报在“人传人”问题上口径出现变化，称“现有的调查结果表明，尚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不能排除有限人传人的可能，但持续人传人的风险较低。”1月20日发布的通报中，仍称“密切接触者中，没有发现相关病例”。

事实上，“人传人”已逐渐在病例中得到佐证。

武汉市卫健委1月15日凌晨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知识问答》披露，在当时确诊的41例病例中，发现一起为家庭聚集性，夫妻两人发病，丈夫先发病，为华南海鲜批发市场从业人员，妻子否认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暴露史。

文章指出，“现有病原学研究和流行病学调查的初步结果显示，大多数病例与华南海鲜批发市场暴露相关，少数病例否认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暴露史，个别病例曾接触过类似病例。”

尽管如此，武汉市的群体性活动并未因此减少。

1月17日，东湖灯会小年夜活动“17艘东湖游船集体出航，形成千人水上赏灯壮观场面”“百余名热心市民，相聚小年夜团年宴”；同日，武汉市文旅局发布消息称，将于20日启动2020春节文化旅游惠民活动，并免费送出20万张文旅惠民劵。

1月18日，一年一度的百步亭社区“万家宴”如期举行。据当地媒体报道，4万多名居民端出13986道菜品，摆满活动中心主会场和9个分会场，“热闹程度超过以往任何一届”。

在疫情阴影下，上述活动也引发巨大争议。

3天后，武汉市市长周先旺在接受央视专访时解释，“今年之所以继续举办这个活动，是基于之前我们对这一次疫情传播是人与人之间有限性传播的这个判断，所以对这件事预警不够。”其还介绍，武汉已迅速采取各种措施，“要求各种活动‘非必须不举办’，对人员的流动、对这些人员聚集都实行了严格的管控。”

1月20日晚间，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院士在接受央视连线时明确表示，此次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肯定存在人传人的现象。其透露，武汉已有14名医护人员被感染。

1月21日凌晨，“健康武汉官微”（武汉市卫健委对外发布健康科普资讯的平台）证实，该市“共有15名医务人员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另有1名为疑似病例。”

在此情况下，1月21日，湖北春节团拜会文艺演出如期举行，“大家带着层层口罩，克服肺炎恐慌，用敬业、执着、认真全力以赴”，“女演员们客服长途奔波、感冒鼻塞、水土不服、身体不适等多种困难，带病带伤完美演出。”

1月22日，风暴中心的华南海鲜市场商户排队退租金事件也再掀争议。现场视频中，戴着口罩的商户在该市场办公室门口排起长队。吴宏也在人群中等待着，最终，他被退还预缴2020年第一季度的租金，还领取到一万元补助。

防控应对被指“慢半拍”，500万人离开武汉

在武汉市卫健委此前发布的肺炎疫情通报中，相关病例最早发病时间为2019年12月8日。

南都记者梳理公开报道发现，疫情发生后，武汉市政府于2020年1月1日关闭了华南海鲜批发市场。在随后的10天内，并未公布其他防控措施。

1月11日，武汉市卫健委通报，对全市公共场所，特别是农贸市场进一步加强防病指导和环境卫生管理，并将深入开展爱国卫生运动。次日，武汉在全市范围内开展冬春季爱国卫生运动，具体措施包括“清理垃圾和卫生死角、开展健康教育宣讲、取缔活禽市场、灭鼠灭蟑等。”

武汉市副市长陈邂馨在1月19日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提到，疫情出现后，武汉市政府曾采取对出境离汉人员进行体温监测，对发热旅客登记报告等防控措施。据其介绍，1月14日-17日，共开展体温检测近30万人次。

不过，这些措施未能有效遏制疫情传播，疫情在武汉市内、湖北省内乃至全国迅速传播。武汉的信息发布和防控应对屡被诟病“慢半拍”。

1月22日，环球时报社评称，“从最初的情况看，武汉没能在第一时间将新型冠状病毒封死在最小的范围内，坦率地说，我们首战不利。出了一种疾病，一来查不出它属于我们过去熟悉的哪种病，独特得没有任何记录，二来现代医学没有任何可以有效对抗它的药物，拿它完全没有办法，这时我们就该高度重视它，采取最坚决的隔离治疗措施。但武汉的实际应对措施显然缓慢了，没有实行全面隔离治疗，封锁所有潜在的传染源，以至于这种病毒向全国扩散了开来。这是又一记沉痛的教训。”

1月22日，湖北省政府发布通告，决定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级应急响应。同日，武汉市政府发布关于在公共场所实施佩戴口罩有关措施的通告。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据新华社报道，面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香港特区政府已于1月4日公布“对公共卫生有重要性的新型传染病准备及应变计划”，并同时启动严重应变级别。

在更早前的2019年12月31日，香港食物与卫生局局长陈肇始已召集媒体，呼吁市民戴口罩，全体医护人员做好防范措施。

1月23日，浙江、广东、湖南陆续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作为疫情爆发的中心地湖北则到次日中午才将响应级数升级为一级。

彻底隔离疫区是控制传染源的有效手段。1月20日，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曾光就呼吁，“我们希望……现在能不到武汉去就不去，武汉人能不出来就不出来，这是我们做的贡献。这不是官方的号召，是我们专家组的建议。”

1月23日，武汉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正式发出指令，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然而，同日12时15分，在“封城”令启动2个小时后，有武汉东大门之称的青龙收费站仍然出现“出城畅通无阻”的情况。

现场视频显示，收费站的出城闸机通道并没有封闭，旅客和居民车辆可以正常通行，而进城车辆却要接受安检。

在1月26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武汉市长周先旺透露，因春节和疫情因素，约有500多万人离开了这座城市，还有900多万留在武汉。

“我感觉我们应对危机的能力，我们的这些公共卫生事件应对的这些办法还需要很好的完善。”1月27日，在接受央视采访时，周先旺说，“这次我们的疫情其实各方面对我们信息的披露是不满意的，我们既有披露不及时的一面，也有我们利用很多有效信息来完善我们的工作不到位的一面……后来特别是元月20日，国务院召开常务会议，确定了这个病作为乙类传染病，并进行甲类传染病的管理，而且要求属地负责，从这之后，我们认为我们的工作就主动多了。而且在很多方面的一些强硬的措施上，不是慢半拍，那是可以说是硬了一拍，比如说关闭离汉通道的问题，暂停我们的城市的地铁、公交、轮渡，包括武汉出去的长途公交车，这是很果断的。”

多家医院公开募集物资“自救”，“物资是否充足”表述不一

随着疫情严峻，超过平日数倍的患者涌入医院，就诊人数激增。与此同时，武汉多家医院面临医用物资短缺问题。

1月23日，湖北省中医院、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湖北省儿童医疗中心等至少8家武汉市医院相继发出募捐公告，向社会各界各界征集捐赠防护物资。其中包括护目镜、N95口罩、医用外科口罩、医用帽、防护服等。多家医院对接联系人称，依照目前就诊规模，院方物资仅供维持3-5天。

随后，国内外官方及民间各方积极调配或捐赠物资驰援武汉。1月23日，按照国务院部署，财政部紧急下拨湖北省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补助资金10亿元。

1月25日，工信部有关负责人表示，截至25日中午，中央医药储备共调用了防护服1.4万件、医用手套11万双；通过协调紧急采购，为武汉落实各类口罩货源300万个，落实防护服货源10万件，落实护目镜2180副等医药物资。此外，知名企业、民间组织也自发捐赠现金或医用物资驰援武汉。

1月26日晚，湖北省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举行新闻发布会。发布会上，武汉市委副书记、市长周先旺称，目前武汉方面的防护服、N95口罩、护目镜已得到很大缓解。此前在武汉最紧张的防护服，已得到全面缓解。

湖北省长王晓东则称，“医用防护服、口罩等防护物资，现在特别紧缺。尽管通过各方面努力，紧缺有所缓解，但仍然是当前面临的最突出，最紧迫的问题之一。目前正千方百计缓解缺口。”

1月27日，南都记者从武汉多家医院联系人处了解到，院方依然存在“一线医护人员物资不足、捐赠的防护产品不符合标准、红十字会库存不多、自发募集物资运输物流不畅”等问题。

一名武汉三甲医院工作人员告诉南都记者，目前医护人员每人每天只有一个口罩；对于自发募集到的防护物资，有医护人员表示“不能挑”、“有什么就用什么”。除了医院自发募集，还有医院向南都记者表示不接受社会捐助，需通过武汉市红十字会等机构接收。此外，一些海外捐赠人士也面临物资无法顺利进关、或进关后运输受阻的困境。

针对发布会上关于医用物资表述不一致的问题，1月27日下午，周先旺在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称，“省长是全省的省长，他想的是全省的事。我是武汉市的市长，我想的是武汉市的事”。

周先旺说，“武汉市在国家动员的大背景下，问题已经得到了缓解，但是里面还有结构上的不足，比如说，我们进入隔离区的、进入医院红区的隔离服还是紧张的，但是总量上已经极大缓解了。比如国家紧急给我们调了35万件，但是它进不了红区，我其他的范围可以用，是足够的，但是红区还是紧张。”

（文中吴宏、段优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