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20年终于走红,巩俐说他“太好了”(组图)
一年多前,张颂文进入娄烨新戏《兰心大剧院》剧组,那是他近二十年光景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正确”。
二十年前,张颂文是北京电影学院的优等生,业务出了名过硬,但毕业即失业。他的五官不算出众,演小生过了岁数,演大叔还够不上,毕业后3年面试了800多个剧组,连个响都没有。最绝望的时候,他想哪怕演个乞丐都行,没人选他。
命运的转机,发生在今年。
今年年初,同样也是娄烨的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下文简称《风雨云》)上映,张颂文扮演的开发区主任唐奕杰成了片中最出彩的角色。电影一开场时,他在拆迁户和媒体的围攻下发表安抚讲话,高度还原了一个手腕老道的官僚形象,被影迷和影评人津津乐道。
张颂文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饰演一位开发区官员。电影截图
娄烨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张颂文)在拆迁现场的演讲、卡拉OK和阿云的段落都非常优秀,已经达到很高的表演艺术层面”。
《风雨云》之后,张颂文迅速进入大众视野。人们发觉他已经演了四部娄烨的电影,还是钟汉良、林志玲等明星的私人表演老师。像时间与命运的一场合谋,坐穿冷板凳的张颂文迎来了他的春天。
没有戏拍的日子
《兰心大剧院》进组第一天,张颂文去剧院找娄烨,有一个舞台灯正好打向他,他就迷瞪着眼等。过了一会儿娄烨指着身旁演员和张颂文介绍道,这是巩俐老师。
“哇,当时巩俐的脸我是看不清的,因为那灯射着我,但是我看见她的轮廓,闪闪发光。”张颂文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起那个场景,脸上也好像“噔”一下被点亮了。
张颂文对巩俐说他一直有向她“偷”表演技巧,接着自顾自念起一段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话,“今天,第一次到山东,我看见小俐(指巩俐),她穿了一身当地的花棉袄,头发油油的,我居然没认出她来,看来我进组的时间太晚了,我要尽快地赶上小俐。”
巩俐眼眶一下湿了,问张颂文在哪里看到的,张颂文说是刘佩琦的日记本。
2003年,张颂文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租了刘佩琦家老房子住。有一次张颂文打开衣柜找棉被,柜子里掉出一本红本子,上面写着“《秋菊打官司》拍摄日记”,他背出来的就是其中第一篇。这本日记成为张颂文艰难演员生涯的一盏明灯,他反反复复看了三四年。此后不管多小的角色,他都以日记本中巩俐和刘佩琦对待角色的态度为标准。
张颂文和巩俐今年在威尼斯电影节。
张颂文在《兰心大剧院》剧组和巩俐见面时,把他带到大众面前的《风雨云》还没有上映,尽管圈内公认他的戏好,但是在影视圈摸爬滚打快二十年的张颂文在观众印象里还算不上熟脸。用他的话说,他很“衰”。
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等菜市场快关门的时候去买菜。早上去买青菜论斤卖,傍晚收摊论堆卖,一块五一堆。去了几个月,摊主眼熟了,把烂苹果和地上菜叶子都扫起来给他,“他们问我是不是喂家里的小宠物啊,我说对啊,但是谁知道你还没有吃饭”。那年冬天张颂文经常头晕,去医院一查,都贫血了。
没有戏拍的日子,张颂文竭力维持着生活的尊严。为了对抗大段大段空白日子里的百无聊赖和抑郁情绪,他每天睡觉前要在本子上写下第二天的待办事项。
十件以上是肯定有的,多的时候写了四五十件。比如窗户的开关太紧了,要滴点油;楼道拐弯处的邮箱掉了一个螺丝,要重买个螺丝给它拧上;外头香椿树长到阳台里来了,给它拉根绳再牵进来一点,每年就有香椿可以吃了,做完一件事打一个钩。
“在别人看来是神经病的,在我看来就构成了很真实的一天。睡觉的时候就觉得,哇,我今天很充实。然后家里人打电话说,你这两天忙什么?我说我忙太多事情了。”
刚开始他是为了提着一口气,骗自己喜欢这些生活琐事,后来骗着骗着发现自己还真挺喜欢的。生活成了他表演的操练场,他给自己安排观察练习,去医院观察人的焦虑状态,和上班族挤地铁,看他们的穿衣特征,还有派出所、学校、政府……他相信这些地方处处都充斥着未来角色的细节。
果然,他碰到了唐奕杰。
“我已经投降到体无完肤了”
创作唐奕杰的角色前,张颂文列了上百个问题问自己:唐奕杰平时看什么样的电影,有没有朋友,对他爸妈好不好,唐奕杰最讨厌什么,唐奕杰有没有做过好人好事,唐奕杰怎么看待教育……“如果问到某个问题没有答案的话,我就总觉得有问题,我就总觉得唐奕杰是死的,不是个活人。”
在遇到娄烨前很长时间,这样的创作方法让张颂文觉得自己是错的。他曾经和别的导演这样聊过,“对方说我是神经病,在耽误他的时间,后来再问多几次之后,他就跟投资方说要不让这个人滚蛋吧。”
张颂文和娄烨今年在威尼斯电影节,二人已经合作四部电影。
但是娄烨很欣赏张颂文这点,《风雨云》开拍前,他和张颂文很详细地讨论过唐奕杰的官职、权力范围以及级别。娄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很少说话,但确实很喜欢跟他聊人物,因为我知道他每次都会以人物的视角聊天,拍《风雨云》(时)他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之后,说他准备去政府部门上班,当时我觉得很高兴,这才是一个理解角色的演员的工作。”
去年李霄峰导演想找张颂文演个爸爸的角色,他穿了那个角色应该穿的衣服去见导演。冬天,他背对房间站定在阳台上,请经纪人指着他的后背问导演“这是不是那个爸爸的背影”,经纪人觉得他很奇葩,这什么意思?“我说我希望连我的背影都是这个角色。”
一直以来,张颂文信奉表演靠实力取胜,这和行业现实中的游戏规则并不适配。曾经有的剧组嫌他事儿多,直接把他从演员表上替了下来。
表演是门需要下笨功夫的艺术,但演艺圈不是。笨功夫在这个名利场是过时的。演艺圈需要的是聪明人,还有脸蛋和时机,实力很多时候不是最重要的。张颂文这近二十年对表演的留守,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我不停地投降,你知道吗?我已经投降到体无完肤了。因为我经常没戏拍嘛,他们就会说你检讨检讨你自己,你为什么要像大奇葩一样地活着。”说到这里,张颂文情绪激动,身边人劝他,为了拿到更多角色,他应该学着做大家认同的那个演员的样子。
他不再追问人物前传,和导演讨论表演方式的时候,对方一旦否定立马附和“对对,我刚才说完也觉得挺傻的”,自个儿再转身关起门来琢磨。
张颂文在电影《西小河的夏天》中饰演教导主任。
有一次在沙漠里拍戏,张颂文看到风沙把垃圾袋里的饭盒吹得到处是,就问剧组要了一个黑色大垃圾袋捡散落的饭盒。不知不觉越捡越远,一回头他发现演员车已经开走了。
张颂文打电话给剧组同事,“我说老师,我还在沙漠里,他告诉我你不是要捡垃圾嘛,你留在那慢慢捡吧,我只能说我不捡了,我不捡了。”
熬过了无数冷眼,这几年他感到自己的尊严正在一点点被捡起来。
观众对角色买单也给了他很大安慰。张颂文看到有人在微博上夸奖他,还有人翻出他以前的作品看。有一次他在微博上看到有人留言:唐主任,你知道你很帅吗?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郑重地想了很久,“既然难得有个人夸我帅,我就说以前不知道,你说了我就知道了,谢谢你。”回复完又觉得并不高兴,“因为我嗨的是大家认可一个人的表演能力,而不是一个人的外形。如果以后演什么角色都打扮得帅帅就很OK了,就太悲哀了,那不应该是表演艺术。”
初次见面的那天,巩俐听完张颂文关于表演的心路历程,拉着他的手说,“颂文,我们都要继续保持这样。”
“你看,巩俐告诉我我是对的。”张颂文回忆起来一脸骄傲。
王乐夫和姚童是一对90后夫妇,他们从2017年开始跟着张颂文学习表演。张颂文家在北京顺义郊区,门前一片玉米地,门里一个大院子,他们白天在院子里做表演练习,天黑回到里屋继续聊表演。一开始聊到凌晨一二点,后来是四五点、五六点,三个人侃到天亮再一起去早集上买豆浆油条吃。一早送走学生,张颂文还要回到书房朗诵,他觉得自己台词不够好,练习不能停。
“我就一直在这里耗,我就是要跟我的命运赌一把。什么影视圈寒冬不寒冬,我都过了二十年的寒冬了,再寒冬我都在干这个职业”。张颂文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大多数人只是庸碌地生活,他找到了毕生志愿并沉浸其中。
唐奕杰的角色令他声名大振,从前半年才接得到一部戏,现在几十个剧本等着他看。“张颂文老师也来”成了剧组邀请其他演员的一个砝码,尽管有时候他并没有答应参演。
在张颂文的表演课学生姚童看来,当大家都在讨论他的时候,他反而刻意沉寂了一段时间,“他不想让自己太快火,有些活动他会刻意不去,想静一静。”
如果说这次的运气是有限度的,张颂文想要消耗得慢一些,他太珍惜了,“我现在特别怕我表演不灵了,现在刚刚有一点点运,我真希望可以再好运一点,让我再接到更多好戏,让我这个(演艺)生命时间能够延续长一点。因为这一切真的来之不易。”
可是完全不被影响又很难,张颂文刚从冷板凳上站起来,市场的热情召唤会融化掉多少自我的边界?他很警惕。
“前两天我让别人给我拍照,我突然来了一句用美颜可不可以?一说完我自己都抽我自己的大嘴巴,我怎么也变成了一个想讨好别人的人呢?”他分析起来,用了美颜拍出来会比较帅,帅了就更多粉丝喜欢,粉丝多了就会有更多人去微博留言,资方在考虑用不用他的时候可能会觉得,这小子还有点流量。
上岸的诱惑也是有的,朋友们带着项目找张颂文做编剧、做导演,他拒绝了。他的表演课程在圈内很有名气,准备转型做演员的流量小花都托人来报名。但他不一定接单,教表演是保全房租和日常生活的无奈之举,但他怕多教分心,怕到头来只成了个表演老师。
“我有个计划,明年我一定要学会存钱。我发现小学、初中同学里面大部分人都有了一套房子,而我今年40多岁了,还在租房子住。北京就不考虑了,我回老家,在老年之前买一套一百万以上的房子,如果买不起哪怕是一室一厅(也好)。”他兴致勃勃地构想,像是在计划一场秋游,但马上又回到了现实。
“但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我也不知道。这个行业变数太多了,我这个人又笨,每次都表达我很热爱一个角色,让人家觉得不用给钱我也可以演。我以后要尝试一下没有那么热爱,是不是这样他们就会多给我一点钱呢?其实这样做也挺混蛋的。”张颂文还是没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