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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与被洗脑父亲激烈辩论:父亲深信保健品能治癌(组图 )

2019-01-30 来源: 知乎 原文链接 评论5条

一位科学家的父亲,对保健品的“神奇”功效深信不疑,将自己的血汗钱都用来购买保健品,并撺掇亲友购买使用。为此,科学家与父亲之间发生了激烈的辩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呢?出人意料。

大概半年多前吧,父亲用微信给我发过来一个信息,问我某保健品怎么样。

父亲在这个问题后面做了进一步的说明,说是他的一个朋友在家乡的县城开了一个保健品专卖店,这位朋友总是劝身体不太好的他去服用,也劝说他也去做这个生意。父亲还说,过两年他的保安工作也做不成了,想另外找路子挣点小钱。

父亲十六岁开始在村里当干部,一直干到按规定不能再参加竞选的五十九岁。现在,六十多岁的父亲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保安,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是他和母亲生活费用的主要来源。按照那家单位的规定,保安也只能做到六十五岁。因为保安是临时岗位,不能干了也就意味着农民出身的他没有了收入。

因为常年在国外,又待在象牙塔里,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保健品,于是赶忙上网查了一下,才发现网上关于这个公司的投诉已经比比皆是。

于是我给父亲发过去信息,告诉他这个保健品的声誉不好,而且保健品不能当药来治病,所以建议不要服用,也不要去卖。

对我这个拥有博士学位而且在海外做研究的儿子,初中没有毕业的父亲非常信任。尤其是在医学问题上,有不清楚的地方一般他都会问我,我也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看到我的建议后,父亲很快就回复了,说那他就不去碰这个保健品了。

在我看来,这件小事也就结束了,没想到却成了一切的开端。

1. 国际金奖

就在那次交流之后两个月的样子,父亲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贴出来一些保健品的广告。这些广告让我觉得不安,于是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我家就兄妹二人,还好妹妹留在了家乡,可以照顾父母。

在电话里,我直接问她,父亲是不是在用那些保健品了。

“都用了一个月了,花了两千多块钱,我怎么说他也不听,看来是被人洗脑了。”妹妹的回答也很直接。

这个消息让我很失望,立即用微信给父亲发了一个信息:“我上次不是让你别去碰那个保健品的嘛,而且你也答应的好好的,为什么又去用了呢?”

当着父亲的面,或者是电话里,我是不敢用这种语气和父亲说话的。父亲当了一辈子村干部,在村里有着很高的威望,在家里更是如此。小的时候,父亲对我的教育很严,至今我对他都保持着一种敬畏。还好,这是文字,可以更恰当地表达出我的失望和郁闷。

父亲的回答姗姗来迟:“不用担心,我是不会上人当的。”

我马上回过去:“我说过保健品是当不了药吃的,治不了你的高血压。而且保健品的副作用也不明确,你不知道吃了后会发生什么。”

像家乡不少同龄人一样,六十多岁的父亲患有高血压,血脂也有些偏高,还好血糖正常。

父亲的回答也马上过来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不是过不久要回国探亲么,等你回来我跟你慢慢细谈。”

之后就是沉默,让我无从再说起。

又过了两天,父亲发给了我下面这张图片(图 1),附带了一段文字:“你帮我看看这个,上面的字母我不认识,听说是这种保健品的一个口服液获得了今年的一项国际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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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 Monde Selection 质量奖 图片来源:Monde Selection 官网截图

之前我没有听说过 Monde Selection,不过好在网络方便,可以轻松地找到关于它的信息:这是一个由比利时人在 1961 年创建的评选活动,号称与著名的米其林评选齐名。但和米其林的评选有一个显著的不同:米其林自己选择评选对象,并负责评选所需要的费用;而Monde Selection 的评选产品则是由被评选的公司自己报送,而且公司需要为每个产品支付 1000 欧元的评审费。

另外,Monde Selection 有自己的官方网站,而且有中文网页。在这个网站上可以看到各年的评审情况,下面是 2018 年的数据(图 2)[2]。

2018 年,总共有 2820 种产品参加评选。其中 407 种获得了质量奖大金奖,1350 种获得了质量奖金奖,672 种获得了质量奖银奖,155 种获得了质量奖铜奖。也就是说92%的参选产品都获奖了,其中 62%的产品获得了金奖或更好的大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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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 2018 年 92%的参选产品都获奖了

图片来源:Monde Selection 官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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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站上还有关于参选产品来源地的信息(图 3)。在所有的产品里,来自亚洲的占据了 70%左右,而来自欧美发达国家的则少得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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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 产品来源地分布

图片来源:Monde Selection 官网截图

总之,这是一个收费的国际评选,而且获奖率高得惊人。这个由欧洲人创建的评选,客户却几乎都来自亚洲。

我把这些信息发给了父亲,告诉他这个“国际金奖”的含金量很低,让他别再去用那个公司的保健品了。

父亲回报以长久的沉默。

2.电视上的“非广告”

我知道,父亲的沉默不是对我的观点的默认,而是一时找不出回应的话。所以一个星期后,我再次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爸爸又拿了两个月的保健品,说是要吃完三个月的一个‘疗程’再说,谁说也没有用。”电话那头妹妹的话,倒也没有让我意外。

让我意外的是妹妹的这句话:“爸爸不仅吃保健品,还让我去做保健品的生意,而且说要我把它当成一份事业去做呢!我没答应,他还生气,说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听自己的。”

妹妹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店,艰难地经营着服装生意。我告诉她别在意父亲的话,也别去做什么保健品生意,努力把服装店经营好就行。

然后我给父亲发信息:“爸爸,听说你又花了五千多块钱拿了两个月的保健品,为什么就是不听我劝呢?”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发过来一段视频链接,让我认真地好好看看,说这才是真正对他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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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4 央视视频截图

上面就是这段视频的一个截图(图 4),来自中央电视台的《正本清源》栏目。[3]

我耐心地看完这段视频,然后告诉父亲还是不要轻信 ,因为这段视频并没有为这个保健品的质量优劣提供可靠的证据。

父亲回答说:“我也不仅仅是看央视就信任他们的,更重要的是看效果。自从吃了那种保健品,我就不用像以前那样天天吃降血压的西药丸了,而且血压也同样被控制了。”

“这我很难相信,保健品是不能治病的。”我近乎顽固地说。

“唉,你就是不信,不仅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很多病友感受到了好处呢!各种各样的病都有。”父亲这次的话特别多。

我立即回答:“那我就更不信了,没有哪种药会这样包治百病的,从来没有。要是谁真的发明了这么一种药,那他早就得了诺贝尔奖呢!”

“在微信里说不清楚,还是等你回家来当面说吧。”父亲结束了他的话。

好在,离回国探亲的日子也不远了。

3. 牙膏就是一个“万能小药箱”

十月,中秋节已过,但家乡的天气还像夏天,一如既往地闷热。

父亲看上去和去年没有什么变化,气色似乎还好了一些,在火车站出口处远远地朝着我笑着。像往常一样,他帮我拉起行李箱,然后用摩托车带我回家。但其实两人都不像以往那样轻松,因为保健品把我们父子隔开成了两个阵营,两个要面临激烈辩论的阵营。

等一切都收拾好了,也饱饱地吃了一顿母亲特意为我做的下午饭,我和父亲在客厅里坐了下来。

父亲手里抱着他两岁的外孙女,她正在喝着保健品口服液,父亲说是最近她肠胃不太好,喝那个口服液会有用。

说完这句话,父亲正好看见妹妹女儿的右胳膊上有一个蚊子咬的红点,便从洗漱间里拿来了一个牙膏。

“用这个牙膏抹一抹,红点就会消失。”父亲一边说,一边帮他外孙女在红点处抹上了牙膏,然后轻轻地拍了几下。

“这是那个保健品公司里最实用的产品,不仅可以刷牙,可以去蚊子咬的红点,还可以帮助伤口愈合,比创可贴还灵。”父亲一边把牙膏递给我看,一边继续说:“店里人说要是感冒了吃一点这个牙膏也会有用。总之,它就像一个可以随身带的小药箱,而且比普通的牙膏贵不了多少,你说多好。”

胳膊上的红点在父亲涂抹牙膏和轻轻拍打后变淡了些,但还是红着,父亲这时兴奋地说:“你看,你看,是不是马上就变淡了,是有效果了吧!”

“爸爸,你试过用普通的其它牙膏这么做吗?”我问。

“这倒没有,但其它牙膏用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个功能啊!”父亲回答说。

“牙膏能让皮肤局部变凉,所以让红点颜色变淡一点都不奇怪,应该是所有牙膏都有这个效果的。”我说。

“那不一定,普通牙膏都是化学牙膏,而这是中药牙膏,效果是不一样的。”父亲说。

“这中药牙膏,应该是普通牙膏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中药的成分[4]罢了。不过如果掺入了中药,那么我们还需要担心它的副作用呢,因为很多中药的副作用是不清楚的。”我说。

“副作用就更不用担心了,那个保健品公司所有产品里的中药成分都是从食疗两用的中药里提取出来的,没有副作用。”

父亲说完这句话,又跑去厨房里拿出一瓶洗洁精,说:“这洗洁精也是那个公司的,喝了它都没有问题。我们店里的一个病友的老婆,一次无意间把稀释过后的洗洁精当饮料喝了,结果一点问题都没有。你说要是其它化学的洗洁精,喝了不出问题才怪呢。”

看到父亲手里拿的洗洁精,我问:“除了保健品,你都还买了什么?”

“也没有多少,除了这个牙膏和洗洁精,就只有洗发水了。”父亲笑着说。

“总共花了多少钱?你有这么多钱吗?”我知道父亲的财务状况,他每个月的工资勉强够用。虽然在县城,但吃住都不便宜,人情礼节则更是花钱。

听到我问费用,父亲安静了下来,说:“是要不少钱,我主要是为了将来有一个好身体,你知道高血压容易导致中风。我就担心有一天万一我中风了,而你又在国外。你妹妹虽然在家,但女儿毕竟是女儿。还有,这个事情做好了,的确也是可以挣点钱的。”

因为生活在国外,父母的身体和养老是我的软肋,一说起这个话题我总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父亲继续了话题:“一个‘疗程’,也就是三个月的‘治疗’剂量的保健品,再加上这些日化用品,总共加起来也就八千块钱。以前我打牌,人老了记性不好,每个月都要输给人家四五百块,现在我不打牌了,把这个钱省下来买保健品吃。这比打牌好多了,因为健康。”父亲说。

随着这些年城市化,家乡的农村人都涌进了县城,县城里没有那么多工作岗位,就有了大量待业的闲人。打牌,成了县城里最流行的爱好,闲时的父亲也不例外。

我问父亲现在不打牌了,那闲下来的时间怎么打发。

父亲的回答是去店里,就是他朋友开的保健品专卖店里。

4. “博大精深”的中医

然后父亲就讲起了过去几个月他在店里的见闻:“我见过很多病人,病种也不少,有像我这样高血压的,也有三项都高的,还有糖尿病,反正都是各种慢性病,甚至还见过秃头的。这些病人经常来店里交流心得,他们都是在西医那里花了很多钱但治不好病,最后服用了那个公司的保健品,然后就好了……”

我打断了父亲的话:“那些可能是托儿呢!”

“唉,一个两个就是托儿,几十个都能是托儿吗?他那样的小店能雇得起那么多托儿吗?其实刚开始我也怀疑是托儿的,但时间久了,病人多了,我就相信了。你说,店主为了哄我一个人的几千块钱,用得着雇佣那么多托儿来吗?”父亲回答说。

还没等我来得及说话,父亲继续说:“要说别的病,比如三高,糖尿病,你说我看不出来人家是不是真的好了。但那个秃头,我可看着他的头发长起来的,这个骗不了我吧。”

“我还是不信,世界上不会有这样包治百病的药的。”我说。

“唉,其实也不是一种药包治百病,不同的病是需要不同的组合的。比如我这个病,就是一个五种药的组合。要说别人的病好了你不信,我的血压降下来了总要信吧,自从服用这个保健品,我就没有吃过降压药,到现在血压也好好的呀。”父亲说着就去房间拿测血压的仪器,要当面量血压。

血压是正常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保健品的组合,的确能够让父亲的血压维持在正常水平。但“保健品不是药”的信念让我很难相信这些,我只能是无话可说。

父亲于是进一步说:“你脑子里都是西医那一套,理解不了中医的治疗效果的。中医不是治标,而是通过调理来增强免疫力,从而从根本上治疗疾病。”

我当然反对,但这样的反对在父亲那里无效。

这样的谈话发生过多次,结局也都大抵如此,我们父子俩谁都说服不了谁。

短暂的探亲假也就这样结束了,父亲又用摩托车把我送去火车站。

在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云南白药牙膏里添加处方止血药氨甲环酸的事情[5],于是问父亲:“你原来吃的降压用的西药丸和现在的保健品哪个更贵?”

“当然是保健品贵了,贵太多了。”父亲回答说。

“那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我不是说肯定,而是说可能,可能在这个保健品里添加了降血压用的西药......”

父亲打断了我的话:“不可能!怎么可能?他们是纯中药制品,它贵是有道理的,里面含有灵芝、枸杞等多种珍贵中药材的提取物。西药是治标不治本,比如降血压,西药就只是降血压。但中药是通过调理身体,增强免疫力来根治疾病,所以才贵。”

“但是你怎么能排除这种可能呢?你知道吗,很多中药企业都被爆出过添加西药成分的事情[6][7]。”我说。

“你脑子里想的都是西医。中医的作用机理跟西医完全不一样,你不理解。”父亲说。

可能是因为这句话伤了我的一点自尊,我回话说:“我是没有学过中医,但对中医的理解肯定比你要多一些。”

父亲也马上反击:“比我了解有什么用,你要跟中医专家比才对。中医博大精深,想一想,以前没有西医的时候,中国人都是靠中医,不也活得好好的?你能说中医没有用吗?”

当父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辩论对手不再是父亲,而是一股强大的势力。显然,这个观点不是父亲自己的,而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爸爸,这么说吧,中医是中国古代的传统医学,对吧!在古代,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传统医学,比如印度有古印度医学,埃及有古埃及医学,就是西医发源地的欧洲,也有自己的传统医学,对吧?”

在得到父亲的认同后,我继续说:“中国古代人的寿命不比其它国家人的寿命长,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这说明各个国家传统医学的效果其实都差不多,对吧!但现在,其它国家的传统医学都慢慢被现代医学(也就是西医)替代了,只有中医还保留着,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那还不是说明中医好,依然能被老百姓用,才能被保留下来。”父亲回答说。

我一时无语,想了想再说:“这么说吧,假设,假设现在的中国西医医院全部关闭,你说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会下降多少?”

“那这影响太大了,很多急性病都是要靠西医的,没有西医的确人的寿命会变短很多。”父亲回答说。

我接着问:“那要是把中医全部取消呢?你认为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会受到多大影响呢?”

“这个不好说,可能还真不会有多大影响。”父亲说。

“那这不清楚了嘛。”我说。

“也不能这么说,中医主要不是治病,尤其是急性病。中医主要是调理,治“未病”。”父亲反驳说。

中医“治未病”,这是一个没有“可证伪性”的命题。一个科学的命题或理论,需要具备“可证伪性”,才值得去验证,也因此才有意义。比如说吧,“地球是圆的”这一命题,只要你有证据表明地球是平的,那这个命题就被证伪了。但“中医治未病”这个说法,却是没有“可证伪性”的,因为你无法证明“未病”是治好了还是根本没有发生。但我无法向父亲解释清楚什么是“可证伪性”,更无法击破他心中那“博大精深”的中医。

而且,车站也开始检票了。

就这样,我又一次离开了家乡。这一次不仅仅是留恋,更有一份担心。

5. 剑桥大学的合作

我又一次离开了祖国,回到了我的象牙塔。

过了不久,父亲的那三个月的“疗程”也就快到期了,我再一次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这一次,妹妹从电话里给我带来的是两个消息。一是父亲决定再吃两个月的保健品,二是父亲去了辽宁营口,自费参观了那个保健品公司的生产基地。

前面的消息没有让我感到惊讶,但后面的那一点却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于是我直接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听说你去了辽宁了?”我问。

“是啊,和另外四个人一起去的,不用担心,挺安全。我们先去了营口的生产基地参观,然后还访问了一位抗癌明星。”父亲说。

“抗癌明星?”我不解地问。

“是啊,这个人本来是一位千万富翁,后来得了癌症,经过三十多次的化疗都没有用。后来听人建议服用了这个公司的产品,他身上的癌细胞居然消失了。从那以后,他不再做其它的生意了,把近千万的资产都投到保健品生意里,开了一家很大的专卖店。”父亲滔滔不绝地说。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相信这个保健品能治疗癌症的。”我说。

“我刚开始也是半信半疑的,后来他亮出了原来的检查结果,的确是得过癌症的,后来消失了。那些医院里检查的结果都在,我亲眼看到的。当然我也觉得可能不仅仅是保健品的作用,应该以前的化疗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化疗和保健品结合到一起,才彻底把癌症给杀灭了。”父亲还是滔滔不绝,谈着他此行的收获。

“听妹妹说,你这个‘疗程’结束了后,还准备再吃两个月。”我转移了话题。

“是啊,店里的人说,我不能这样马上停,一下停下来身体可能还不习惯。所以建议我再维持一个月的‘治疗’剂量,然后再吃一个月的保健剂量。我觉得挺有道理,而且总共也就三千多块钱,我就把药拿了回来。”父亲说的坦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满。

还没有等我说话,他又继续说:“那个生产基地真是大,而且生产流程很规范,仪器设备也很新。投入肯定不少,你想想,要是一个骗人的保健品公司,会舍得这样投入去建设生产基地吗?哦,对了,这个公司和国外的顶级大学还有合作呢,就是英国的剑桥大学。我把链接发给你看看。”

父亲发过来的的确是这个公司和剑桥大学合作建立的“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的信息[8]。根据这个英文名字,我找到了它在剑桥大学网站上的官方页面[9]。这个“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是 infinitus 公司和剑桥大学化学工程及生物技术系在 2015 年 9 月合作建立的。

在这个网页上,清楚地写着这个研究所建立的过程:化学工程和生物技术系收到了中国健康产业巨头 infinitus 公司的四百万英镑的捐款。这笔捐款一部分用来建设系里的新楼建设,另一部分用来支持“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的研究。这个研究所的领导由 Clemens Kaminski 教授和 Alan Tunacliffe 教授担任。(图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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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5 剑桥大学网站上关于“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的介绍截图

也就是说,是 infinitus 公司在 2015 年向剑桥大学化学工程和生物技术系捐了四百万英镑,然后成立了这个“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在欧美,大学很愿意接受这些来自民间的捐款,用这种捐款成立的联合研究中心也不鲜见。关键是,它是否真的有科研合作和产出。

那么,这个成立了三年半的“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的科研成果如何呢?

我搜了一下以 Cambridge Infinitus Research Centre 为研究单位发表过的研究论文。结果只有两篇(图 6),而且还都是若干个单位的其中之一。如果再以 Cambridge Infinitus Research Center 为单位搜索一下,还可以找到另外一篇。也就是说,三年多来这个研究中心只参与发表过三篇研究论文。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的两位领导科学家 Clemens Kaminski 和 Alan Tunacliffe 教授这些年都发表了不少论文,但他们只把其中一篇带上了“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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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6 以“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为作者单位的研究论文

也就是说,原来人家根本没有把这个研究中心当回事。不过也对,本来也只是一笔来自民间的捐款而已。

我把这些信息反馈给父亲,告诉他这更像是一笔捐款,而不像是科学层面的合作。

父亲沉默良久,然后问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这笔捐款是为了拓展国外市场而打的广告?”

我回答说:“不是的,恰好相反,这更是面向国内用户而打的广告,因为外国人是不会买这种保健品的,可能极少数的华人除外。”

“但不管怎么说吧,人家也是剑桥大学,是不会轻易和一般的企业合作的。再说,我相信的是‘疗效’,这些保健品的的确确在我身上起到了作用。”父亲又回到了“疗效”,谈起了他的血压。

“爸爸,你还记得在家乡火车站时我说的那种可能性吗,假设保健品里添加了降血压的西药,我说的是假设。”我谨慎地说。

“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中医治病和西医不一样,你满脑子都是西医,那是治标不治本的东西,而中医是通过调理来治本的。”父亲有些不耐烦地反驳说。

“那你怎么证明中医治本呢?”我继续问。

“这简单,我们店里的一些病人都停药几年了,三高再也没有复发过。要是西医行吗?西医一停药就复发了。”父亲说。

“那些店里的病人因为自己也在卖这个产品,有利益关系,所以我不能相信他们的话。我只相信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我说。

“好吧,我吃完这一个多月也就不吃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父亲充满乐观地说。

趁着父亲的乐观,我建议说:“按照你的说法,西医治标,停药就复发;而中医治本,停药后也不会复发。那么我们就看你停药后的表现,如果血压又上来了,那么我的观点就对了;如果停药了血压没有上来,那么你就对了。”

“好,一言为定,就这样办。你输定了,店里都有人停药十几年了也没有复发的呢。”父亲说。

“还有一点,在我们没有通过这个办法确定谁对谁错之前,你不能去向他人推销保健产品,可以吗?”我趁热说。

“可以,没问题。”父亲依然兴奋。

其实更兴奋的是我,因为我们两个人的观点终于可以用事实来验证了。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一个多月。

6. 与诺贝尔奖得主的合作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

但父亲看上去挺忙,不断地在朋友圈和微信群里散发保健品的广告。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时臻片”。

父亲转发的这个广告里,本来就配有一段这样的文字:“这款产品,能让中老年朋友时光倒流。”

这样荒唐的广告词,本来是可以让人一笑的,但我却笑不出来,因为父亲在转广告时还加上了他自己的一句话:“中老年朋友们,过来看看吧,不会白看的。”

看到父亲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这是我的父亲吗?这是我那当了四十多年村干部、两袖清风、备受村民尊敬的父亲吗?此刻的他,用着近乎乞求的口气在请周围熟悉的朋友看一则荒唐的广告,为什么?

好在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去年年底国内的保健品市场发生了一件惊天的新闻:丁香园的一篇文章将百亿的权健帝国挑落马下。

这件事情因为事关民生,成为了一时的新闻热点。我把有关的新闻转给了父亲,同时告诉他权健的规模和这个公司差不多,而且也有着自己的生产基地,同时问问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父亲的回复水滴不漏:“的确有些保健品公司在骗人,但不能因此一棍子把所有的保健品公司打倒。前两天县里的卫生部门也来店里查了,但一看有正规的营业执照掉头就走,这个公司没事。”

这时候,电话里妹妹又带来了新的消息:父亲把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带进了店里,花费了五千多块钱买了保健品。

于是我拨通了姑姑的电话,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电话那头,姑姑这么说:“是哥哥让我去的,要是其他人叫我当然不会去。哥哥问我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说就是打牌的时候坐时间长了脚会有些肿,还有有时候会便秘。哥哥说通过吃这个保健品会好,说这个保健品都把他的高血压治好了,所以让我去买。”

“我就去了店里,先交了 500 块钱办卡,成为了会员后,只要每个月保持 300 块钱的消费就有工资领。工资的多少和你消费以及带别人来消费的数量相关,按点计算,我这个级别是 4 个点,我总共先后消费了五千块钱,领到了两百块钱的工资。我第一次拿了一千多块钱的药,吃了但没有看到什么效果。我就去店里抱怨说这个药无效,结果店里有个看手相的,给我看了手相,七说八说我又拿了一千多块钱的药。后来吃了还是没有效果,我就下决心不去了。”

“但这时哥哥又来电话让我去,我说我不去了,说这个药无效,去了店里怕被人洗脑,稀里糊涂又掏钱买药。哥哥说哪那么容易被人洗脑,还说现在我是会员了,自己不用买东西,只要带人去买东西都有工资领,这么轻松赚钱的事情还不好啊。哥哥还说有人做这个都成百万富翁了,还说我生活不上进,只要去努力怎么会拉不到人去买东西呢。于是我又去了一次店里,又买了一千多块钱的药。”

“我觉得哥哥变了,不像以前了。”姑姑最后补充说。

在这个问题上,之前我都只是失望、郁闷还有一点愤怒。当知道父亲把他自己的亲妹妹带进去的时候,我第一次伤心不已。

而且,妹妹也说过,父亲也极力要她去办卡,但她坚决没去,而且她也没让女儿喝口服液了,父亲又生她气了,说妹妹不关心自己女儿的身体,更不关心他的事业。

我让姑姑千万别在这上面花钱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给姑姑打完电话后,我在微信上给父亲写下了这段文字:

“父亲,您让我很失望。我们约定好了,在你停药确定这个保健品有效之前,您不能向其他人卖这个保健品的。但你却把姑姑带进了店里,让她先后花了五千多块钱,而这些保健品对她一点效果都没有。我不知道您自己从这五千多块钱里挣到了多少,但这不重要。您知道吗,您这是在利用姑姑对您无条件的信任和尊敬帮别人骗姑姑的钱。”

自我记事起的四十多年时间里,我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父亲说话。写完我没有后悔,只是无比地伤心。

父亲的回答很简单:“不用等到我自己停药的,人家都停药好多年了,就是有效。”

“我不相信别人,我只相信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还是等你停药之后看结果再说吧。”我回复说。

父亲没有再和我辩论,而是给我发来了一个链接[10],链接里有一张醒目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我认识,只是他不认识我。他是 2011 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法国科学家朱尔斯·霍夫曼(Jules Hoffmann),在他获得诺奖之后,被邀请到世界各地做学术报告,也来过我工作的单位。

链接里说的是这个公司和朱尔斯·霍夫曼以及他代表的法国科学院建立了合作关系。这个新闻对我来说并不新鲜,和上面提到的“剑桥 infinitus 研究中心”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唯一的区别是,这次为保健品公司站台的换成了一个诺贝尔奖得主。

其实,诺贝尔奖得主为中国保健品企业站台的事情也不新鲜,1996 年获得诺奖的瑞士免疫学家罗夫·辛克纳吉(Rolf M. Zinkernagel)也为大连的“珍奥核酸”站过台的。而现在,“珍奥核酸”又去哪里了呢?

我没有和父亲说上面那些,他是理解不了的。我只是说:“保健品公司愿意给钱资助人做研究,有人当然愿意接受。但即使他们真的是研究中草药增强免疫力的作用,也不意味着吃中草药就对免疫系统有好处,更不能说明这个公司的保健品就能治病。”

父亲当然没有听从我的话,而是说:“那就等我停药之后见分晓吧,我会说话算数的,但我自信你说的那种情况不会发生。”

是的,是该见分晓的时候了,好在他答应的停止服用保健品的日子也近了。

7. 没有结局的尾声

随着父亲承诺的停止服用保健品的日子临近,我居然莫名地有些担心起来。父亲真的会完全遵守他的诺言吗?自从他和保健品有了关联之后,我对他的信任打折扣了。要是真的停止服用保健品了,但他的血压还真的就正常了呢?那该怎么办?我就得承认我错了,但保健品怎么可能‘治疗’高血压呢?

为了保险起见,我在约定停止服用保健品的日期之后的一个星期,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爸,你真的是一个星期前停止服用保健品了吗,而且是全部停用了吗?”这是我问的第一个问题。

“停了,彻底停了,而且比预先计划的还早一个星期,现在已经停了两个星期了。”父亲大声地说。

“那现在血压怎么样?”我有些紧张地问。

“那个血压啊,我又开始服用那个降血压的西药丸了,没想到停了保健品后血压又上来了,低压又到了 110。”父亲还是那样的大声,好像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

“爸爸,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那个约定吗,就是关于判断这个保健品‘疗效’的。”我提醒他说。

“这个呀,是这样,我之前认为这个保健品是通过降低血脂来降低血压的。现在血脂降低了,血压却不见降低,所以说明血压高是血管老化的问题。而血管老化了,谁也没有办法。”父亲在电话那头说。

父亲的这个观点应该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店里人告诉他的,但他说出来就像说自己的观点一样轻车熟路。

这让我无语,也对辩论这个保健品的“疗效”失去了兴趣,因为知道这样的辩论是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于是我收回了本来到了嘴边的“那为什么以前吃保健品血压就正常呢?”这句话,改口问:“那你以后还会服用这个保健品吗?”

电话那头的父亲回答的有些犹豫:“这个……说不定……如果西医治不好,我可能还是会去试一试中医保健品的。它的确有效,就是太贵了……”

我听出了电话那头父亲的迷茫。

是的,超高价格的保健品的确能像便宜的降压药一样降低血压,这我是相信的。作为研究人员,我想问问:请您告诉我,你们保健品的中药里是哪一个成分起到了这样“神奇”的作用?

我当然得不到答案。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国的保健品就层出不穷,从中华鳖精到三株口服液,从珍奥核酸到脑黄金,再到现在的权健等各种保健品企业。在中医的保护伞下,假着现代科学的虎威,甚至还披着慈善外衣的保健品企业一代更比一代强,分享着一个几千亿的保健品市场。

这个保健品市场最低端的消费者,就是像我父亲和姑姑这样的人们。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他们投入的那些通过卑微劳动所得到的血汗钱里,却有着无数“高大上”的去处:有几分钱支持了国际金奖,有几块钱赞助了电视台,有几块钱飘扬过海去了闻名世界的剑桥大学,还有几块钱资助了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研究,甚至还有几块钱被用来做了公益慈善。当然,更多的钱是走进了保健品公司的口袋,一个无限大的胃口。

今天权健倒下了,就算是哪天父亲参与的这个保健品公司也倒下了,也还会有其它被包装的更加高级的保健品企业冒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国度,一个并不有钱的国度,却有一个几千亿的保健品市场。

而问题的根本是: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么一个几千亿的保健品市场?

这个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耳边隐隐约约响起父亲的那句话:“如果西医治不好,我可能还是会去试一试中医保健品的……”

不知道在电话那头迷茫的父亲,是否也听出了我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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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5)
MAPLEGAL
MAPLEGAL 2019-01-30 回复
中医不是医中药不是药,。5000年博大精深的中药,被广大骗子用来杀人骗钱。
顾小北sias
顾小北sias 2019-01-30 回复
我与我母亲的争论过程几乎与你的完全一样!只是不幸的是我母亲深陷附近的一个老年活动中心,每两三年就会推出新公司新产品
Denise
Denise 2019-01-30 回复
中国的保健品可以禁止99%,剩下的1%留待考察。所有号称治病的保健品都可以禁止。
章先森
章先森 2019-01-30 回复
所有号称医治百病癌症特效的,都是犯罪。
MMMa0
MMMa0 2019-01-30 回复
地方政府在其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例如鸿茅药酒。都是为了利益:GDP、政绩、地方税、干股和贿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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