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外卖骑手的四重身份:做母亲做女儿,却没时间做女人(组图)
“假如在脑海中速写一幅外卖员的画像,会是什么样子?”
把这个问题抛给身边的家人、朋友、同事,我得到的答案不尽相同。出现频率较高的是以下元素:电动车、头盔、制服、外卖箱、行色匆匆、“我马上过去,请问可不可以提前点一下送达”“麻烦给我一个五星好评”……
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大概因其有些不言自明,以至于没有人主动提及——
这个最大的共像是:男的。
默认外卖员是“外卖小哥”一点也不奇怪,据某大型外卖平台数据统计,在外卖员群体中,女性只占百分之十。但说实话,在我自己的经验里,遇到女性外卖员的概率实际上远小于此。
穿上外卖的工服,基本很难辨认出她的女性身份——张宁,河北辛集人,两个女儿的妈妈,天津宾水里蜂鸟站点二十名外卖员中唯一的女性。
成为一位外卖骑手,并非是张宁自己所能想到的生活转折。
一年多以前,张宁还和朋友一起经营一家美甲店。相比起外卖骑手,那是一个更容易和女性身份产生联系的职业。她所经历的一切巨变,皆来自女儿身上的一颗肿瘤。
2017年春天,张宁的长女萱萱被查出患有神经母细胞瘤,此症号称“儿童肿瘤之王”,萱萱确诊时,肿瘤已经开始扩散。飞来横祸打破了张宁一家原本平静的生活节奏。在散尽家财,历尽波折后,2017年8月,张宁举家搬至天津,送萱萱入天津肿瘤医院做干细胞移植。为了能方便照顾女儿,张宁和丈夫都选择了时间上相对灵活的外卖员工作。
从今年8月开始,我们追踪了
张宁的生活
。
因为孩子的一场大病,张宁一家就这样从河北漂流到了天津。
“我就是要招个女骑手,看看月底的时候哪个男的好意思比你送的还少。”张宁刚进站点时,站长如是说。显然,在外卖员这项工作中,因为种种原因,女性被认为先天不占优势。
大概正因如此,站点的同事们对张宁也很是照顾。可对张宁来说,无论她认为自己特殊与否,面对医院账单时的真实压力,让她并没有时间用来忐忑和适应。一般来说,新手进来要熟悉三日,但张宁进站跟着师傅半天,便主动请求出师,抓紧时间跑单挣钱了。
张宁和同事们在一起。知道张宁女儿的救治需要钱,骑手穆斌(下图)经常把一些比较轻松的单子让给张宁。
不过,送外卖这份活并不简单,光有挣钱的迫切是不够的。首先,这是个技术活。有经验的骑手,比如穆大哥,通过权衡、优化送餐路线等方法,每月可以送1000单。送餐也是个体力活。在宾水里社区,老式居民楼较多,大部分没有电梯,爬高层送餐是常事。
张宁入行时间尚短,经验不够,只能用努力来补。每天忙完晚餐高峰时段,回到家通常已经过了21点,最晚时甚至到了23点。
张宁送餐的电动车把上套着粉红色的暖袖,上面印有卡通图案,这副暖袖是女儿萱萱帮张宁选的。这也是从她的外表装扮上,为数不多的能凸显出女性特征的物件。
张宁已没有更多精力花在自己身上。她剪去了从前留的长发,皮肤也晒黑了许多,但她觉得,这种辛苦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每天开始接单后,无论有多少烦恼,快节奏的工作都会迫使她心无旁骛,为每一个订单争分夺秒。在这个状态里,每位骑手都是平等的,不论性别,不论出身,不论生活的万种区别。
“以前因为萱萱的病,整夜整夜睡不着。现在每天躺下的时候,只想快点睡觉,没有力气想别的了。”
母亲是女性最为常见,也被赋予最多意义的角色。在很多文化中,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对张宁来说,自从萱萱患病,“母亲”的角色就成了她生活的绝对中心。她的所有其他角色,比如外卖员,皆缘起于此。
人云“为母则刚”。为了女儿,张宁不断突破着曾经的舒适区。在我们所熟悉的文化的性别分工认知中,“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依然起着作用。但在萱萱重病的情况下,作为母亲的张宁肩负起了“主外”的工作,她尝试通过各种渠道为萱萱寻求帮助,筹得的款项帮助萱萱完成了一步步的治疗。
张宁带着萱萱去医院查血回来。女儿恢复得不错,她说自己很想跟妈妈一起送外卖,她觉得送外卖是一份很棒的工作,因为可以天天坐车兜风,一天就能赚到200元,而县里的叔叔一天也才能挣到100元钱。
两个女儿对妈妈在家中的“日常缺席”状态难免沮丧。张宁每次回家的休息时间短暂,因病在家休养的萱萱很希望妈妈能多陪伴她,每次妈妈要出门去送餐,她都会撒娇希望妈妈留下。而对小女儿,张宁心中是有愧的。因为萱萱生病,能用在小女儿身上的精力太少了。
张宁想着,将来是不是可以通过快手之类的平台做一份工作,这样她就既可以挣到钱,又能给孩子更多的陪伴。
张宁常常利用午餐高峰时段过后的短暂休息时间,回到家中陪伴两个孩子玩耍。
一顿速冻饺子,是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吃的一顿饭。
张宁带着萱萱在教室门口张望。萱萱曾经写过一张满是心愿的纸,其中有两个愿望,一个是能快点上学,另一个是将来能上大学。
幸运的是,萱萱的治疗很顺利,如今康复几率已经由从前的20%提高到了60%-80%,也许萱萱明年就可以回到老家的学校继续读书。作为一位母亲,张宁胜利在望。
在宾水里外卖站点,每位外卖员一个月可以休息两天。
为了尽可能多挣钱,张宁很少使用这些假期。但11月,她破例了,请了两天假回到辛集老家。
回乡的这两天,张宁的日程表很满。比如,要回到萱萱曾经就读的小学安排孩子治疗结束后的返校事宜;更重要的是,看望独自在家生活的母亲。
萱萱患病前,“母亲”和“女儿”这两个角色在张宁身上是并重的。唯一的哥哥在十年前的事故中意外去世,赡养双亲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张宁肩上。角色的平衡在萱萱患病时被打破了,张宁不得不挪出更多的精力照顾女儿。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萱萱确诊后不久,张宁的父亲也被查出食道癌晚期。当时恰逢张宁夫妇遭遇网络诈骗,丢了仅剩的五万元积蓄。眼看家中已近山穷水尽,老人执意停止治疗,提前出院,不久后病故。
直到现在,张宁仍不忍告诉萱萱外公已经去世。每每问起,只道外公病情痊愈,南下打工挣钱去了。
“外公什么时候回来?”
“等萱萱听话治疗,病好了他就回来了。”
张宁到父亲下葬的地方去给父亲烧纸。父亲就埋葬在老家种的地里。
父亲去世,张宁又举家搬往天津陪同萱萱治疗,母亲只能独自生活。去年五月,老人不慎摔坏了腿,直到现在都基本只能在家躺着。老人的生活只能拜托亲戚代为照料。
张宁一直很牵挂母亲,但每日忙于送餐和陪伴孩子,她甚至打电话给母亲都需要挤出时间。
作为一个女儿的责任,张宁只好在这短短的两天多完成些了。她带母亲去医院复查伤腿,到有关部门为母亲申领低保,还为老人购置了两双新鞋。
张宁在网上给母亲买了两双鞋。在老家的两天,她跑了好几次快递站点,问鞋到了没有,如果不合适,她可以带回天津去换,然后再寄给母亲。
平日,电视是张宁母亲唯一的陪伴。这两天,她难得有了女儿的陪伴。
张宁的假期结束,母亲送女儿离开。
两天的时间是短暂的。张宁的假期结束了,母亲送女儿离开后,自己将回归孤独。
“等萱萱病好了,你有什么打算?”
“她这段时间如果恢复水平达标,就再做个免疫,争取明年年后送她回辛集上学。”
“那你自己呢?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还没怎么想过”,张宁思忖片刻,“……应该还是继续送外卖吧,给孩子治病欠了几十万外债,还是需要钱。”
母亲、女儿、外卖员,这三个角色几乎是张宁过去两年生活的全部了。有时候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翻开她的相册,就会发现另一个张宁的存在。
家里挂着的结婚照以及萱萱的艺术照。那时候,萱萱还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白色的小裙子。
这样的自拍张宁已经很少再有了。
萱萱生病前,张宁做过商场珠宝柜台的服务员,学过盘发,和朋友一起开过美甲店。属于女性的生活,她熟悉不过。
而现在,张宁家租住的屋内挂着她和丈夫的外卖服,即使在夏天,她也是两身外卖服换着穿。
张宁和丈夫的外卖服。
曾经爱美的她,现在只拥有一支口红和一支防晒喷雾。
从旁观者的视角,有人会将张宁看作与社会性别壁垒斗争的战士。但对张宁自己来说,这些旁人追加的判断并没有意义,因为那并不是她的主动选择。那个过去的自己,只是在扮演其他角色时,被别无选择地牺牲、忘记。当然,也许当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她也会通过这些经历,探索到一个全新的自己,一个有能力“主外”的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