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嫖卡片的隐秘江湖:黑夜是一天的开始(组图)
雨夜里,阿飞用人生中最快的速度在街头狂奔了几公里。
为躲避抓捕,他从Z城市区的一家酒店跑出七八百米后,钻进一个菜市场,穿过人流,拐入暗巷。
到朋友家楼下的时候,他已经喘不上气。
他在一棵树下趴了几分钟,身子有点飘,缓了一会儿,准备起身时,胃里一阵痉挛,吐了。
半小时前,他在酒店楼下被三个警察包抄,几部手机和名片都在身上,被抓到即使不判刑,也会被罚个大几千。
2015年6月,弟弟阿强入狱,在随后的几个月里,阿飞经历了大把数钱、被算计、遭人恐吓、生意被吞并的过程,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像一座迷宫,想逃离,却找不到出口。
夜行
电梯门开,他走了出来。
左手从兜里掏出三叠卡片,分开用手指夹住。每经过一个房间,右手从中抽出三张,猫下腰,塞进门缝,整套动作用时不超三秒。卡片印着暧昧图案和文字。
曾经,这座城市三分之一的酒店房间里,会出现阿强、阿飞兄弟的电话号码。
客人来电,他们会为对方提供300、450、1000三个价位的选择,生意不好时,可以议价。交易过后,小姐拿到钱,他们从中抽一部分,这是他们的生意经。
2015年年初,入行前,阿飞在堂哥的车行里工作。
他在农村长大,很早辍学。父亲是个赌徒,每次输了,便喝个大醉回家。7岁那年,父亲输光了家产,母亲终于无法忍受,留下阿飞和弟弟离家,再没回来。
阿飞辍学后当过服务员、后厨、销售,后来去了车行,这些职业都没超过一年。
2014年冬,阿强出狱后,在朋友指引下,从郊区的小酒店开始做起卡片生意:入行者一般选择从城市郊区展开业务,那里通常没有竞争对手,安全,但生意不好。
阿强身上天然有着古惑仔的气质,两次入狱经历使他具备了出来混的资本。两个月里,他摸清套路,召集一伙人,通过各种方式向市区进军,由此开启了他的卡片江湖。
阿飞也慢慢开始帮忙。车行下班早时,他去帮弟弟发卡片,每天挣100元劳务费,生意做大后,日薪涨到300。
“做这行以后,眼睛被利益蒙蔽了。”2015年下半年,阿飞从车行辞职,专职帮弟弟发卡片。
他清楚做这行不会有好结果,面临的风险太多了。原本,他想赚点钱就收手,但是这一干,就是两年。
两年时光,阿飞变成了夜行动物,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
每天傍晚,阳光渐弱时,阿飞起床。在他的世界,黑夜是一天的开始。
从散放着卡片的床上爬起,阿飞套上一条旧牛仔裤,光着脚扫了扫床边的垃圾袋和外卖盒子,开始做俯卧撑和蹲起。
虽然从一个娘胎里出生,阿飞和弟弟性格迥异,他老实、注重健康,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架也不碰毒品。
一间不到50平的开间里,只有一张大床,简单家具。门旁边一张桌子上摆着几个白色的盒子,和四五个手机。
室友胖子还在一旁睡觉,鼾声如雷,这是他现在的合伙人,每天晚上负责接电话安排小妹,通常要到早晨七八点才睡。
简单运动、洗漱后,阿飞套上一件蓝色棉夹克,把手机分别塞进衣兜和裤兜里,左手一揽那几个白色盒子,匆匆走出房间,准备开工。
阿飞和胖子的生意,都装在白盒子里。
“每盒一万张,三百块,从广告公司拿。美女图片是从网上下的,电话号码是自己的。”
阿强刚入行时,印的卡片很烂,比a4纸厚一点,甚至没有涂防水膜。
圈里人一看就能认出来卡片的来源。心形卡片是老虎的,当地最大的团伙,这样的卡片印一盒要比普通的贵一百五十块。
为了竞争,发卡者会研究各种卡片策略,有的在卡片上印微信二维码,扫描后通过后,在线上先提供女孩真实照片。
刚做卡片生意时,阿强准备了三四部电话,印不同的卡片。酒店里房间里卡片多,被客人选中的概率就大。别人发一张,他发两三张,一天能赚个大几百,甚至上千。
后来,圈子里的人都效仿阿强,卡片数量在酒店里剧增,有时候一个房间里会出现二十多张。实际上,这些卡片的背后只有几个人在操作。
在Z城,能发卡片的酒店分两种,一种叫“公家”的,谁都可以来发,通常是一些快捷酒店;另一种叫私人的,指被某个团伙霸占或者内部承包下来,这样的酒店房间里,卡片只会出现一两张。
五十多岁的老虎统治着Z城最大的卡片团伙,他掌握了市区二十多家私人酒店,手下一批小姐专职为他打工;美食街的酒店曾是一批G区的人在控制,十几个人,2015年被阿强一伙人夺走;三十多岁的乌鸦手下有二十几个小弟,是当地最狠的团伙,掌握了十几家酒店;还有从广东、湖南等地来的一些团伙。
往往小卡片团伙背后人员众多、层次分明,从老大到手下小弟:发卡者、接电话人员、司机到出台小姐和酒店,这些角色构成一条隐秘复杂的地下色情产业链。
山头
小刀坐在车里,盯着酒店门口的动向。
2015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小刀和阿强带着人守在市区一家酒店楼下,七个人、两辆车。这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出去发卡片——上一个除夕夜,小刀刚跟随阿强入行。
“来了,这个应该是。”小刀和阿强带着一个小弟佯装成客人,跟着目标进了电梯。
女孩走到阿强他们报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三个人站在距离女孩几米处,盯着她。女孩察觉出不对劲儿了,犹豫了下,转过身,朝着对面敲了门。
一个戴眼镜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开门,女孩懵了。
“跟我们走吧。”阿强走了过去。
没反抗,她跟着他们下楼,被请进车里。
那天他们打了四个电话,抓了两个人。
车直奔郊区的清源山开去。
“我们不会打小妹什么的,因为出来做这些都是命比较苦的,尤其女孩。”他们在车里会跟女孩聊天,让她们放松,觉得这些人不是绑架干嘛的。
到了山顶,电话打过去。小刀和阿强准备等对方来接人的时候,在山上开战,半小时后,对方没有来。阿强一伙人把两个小妹丢在山下,回了市区。
为了抢夺发卡片的势力范围,抓小妹是常见的手法。2016年4月3日,北京和颐酒店发生女住客被劫持事件,就是由于发卡片者把对方错当成上门服务小姐,对其尾随挟持。和颐酒店事件从北京发酵、扩散全国。风波后,Z城的卡片行业也受到影响。
和颐酒店女子遇袭事件监控视频。
在抓小妹之前,有时他们已经经过几轮博弈。如果酒店里出现别人的卡片,通常他们会先打电话过去进行警告或者谈判,三番两次后,如果对方还有来发的意思,他们就在酒店里钓鱼,等对手的小妹过来,进行控制。一般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会好好谈,有的就直接动手,把对方的小妹毒打一顿,再让对手来接人。
另一种是通过酒店内部沟通,找酒店的经理或者保安,给对方抽成,由他们帮忙清除对手卡片,驱赶或抓对手发卡者送去警局。
“给他们买点烟、宵夜和饮料什么的,前面人家爱答不理,后来一次、两次、能接上一句话就有戏了。”小刀总结出,做这行得脸皮厚点。
2015年初,小刀和阿强做得风生水起时,他们通过熟悉的一个保安队长联系上了市中心一家酒店的经理:这家酒店之前是老虎在包,他的小弟有次在酒店里跟客人起了冲突,经理就中断了合作。
小刀和阿强打算合伙吃下来。
见面后,40岁左右的酒店经理开价,2000元一个月。如果成交,阿强和小刀的卡片可以发进来,酒店保安则会帮他们清除竞争对手。
三个人达成协议,第二天,这家酒店里出现了小刀和阿强的两张名片。
2015年上半年,小刀和阿强掌握了美食街和市区加起来十多家酒店,月入四五万对他们来说很轻松。
在美食街的争夺过程中,阿强结下了不少仇家:互抓小妹、打击对手,一来二去,爆发过多次冲突。
5月的一天晚上,阿强的一个兄弟阿水,在美食街桥头被人埋伏:双脚被砍,骨头断了,送进医院躺了很久。阿水被砍后,阿强他们报了警,放出狠话要报复。
黑白两道施压,对手的身影很快从美食街消失了,兄弟的双脚,换来了一条街的酒店生意。
阿强的团伙生意壮大后,从没有过固定住处,每天都住酒店,出入酒吧、ktv、赌场。他们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晚上挥霍几万元也不罕见。
入狱
天色已暗,路边简单吃了一口。阿飞捧着他的白盒子穿过出租房旁边的红灯区。
这是一个城中村,在河边,一条宽不足三米的巷子顺着河通向村外大街。
河旁边一间间店面,门虚掩着、有窗帘遮挡,里面透出暗红暧昧的灯光。
穿过巷子,每过几米,视野里就会出现一个妖娆的身影,她们站在店门前或靠着门框,懒散地打量过往行人。
“来啊,过来下……”阿飞经过,她们在一旁轻声呼唤。
“阿强出事的那次,小妹是从这里叫过去的。”
2015年6月的一天晚上,阿强接了一单生意,从这个城中村的店里安排了小妹过去。客人喝了酒,在服务过程中两人发生了冲突,小妹被打了一巴掌。
店老板和阿强是朋友,人是他调过去的,他得去“处理”一下。
当天晚上,这个嫖客被围殴,死于心脏骤停。
第二天,一条标题为“嫖娼起纠纷小姐喊人打死嫖客”的新闻出现在Z城的电视和报纸上,四个人自首,阿强在外面躲了一个月。
“在逃期间我们通过电话,家人给他做思想工作。后来,他知道就算跑了,做个逃犯也早晚被抓。”
自首前,阿强回了趟家。
“十几年以后出来,还是一条好汉。”阿飞还清楚记得,弟弟当时轻松说了一句,随即脸上的表情就阴沉了。
2015年7月,阿强卖淫团伙被警方端掉。两个主犯被判16年半,一个是打死人的发卡片者,另外一个是出台的小妹;阿强被判了13年半。
这是阿强第三次入狱,前两次是因飞车抢夺和贩卖K粉。
在打死嫖客的风波下,Z城的卡片行业生意冷清了一阵子,嫖客和发卡片的都害怕了。
知道阿强出事的时候,小刀正躺在拘留所房间的地板上看电视:因溜冰(吸毒)被举报,他在里面关了十天。
“参与那个事情的,在旁边站着没动手的都判了七八年。”回想此事,躲过一劫的小刀感到后怕。
自首前,阿强给小刀打过电话,嘱咐他照顾老实的哥哥,两人合作把生意做下去。
小刀让阿强放心。
麻烦
弟弟入狱,阿飞正式接手。但没多久,阿飞的锦江之星就被小刀拿走了。
性格老实的阿飞握着弟弟以前的资源,在这个险恶的江湖里就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羊。
小刀答应阿强帮忙照顾阿飞,顺手也把阿飞的生意“照顾”过来。两个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阿飞知道自己没法像弟弟那样,只好做了让步。
圈子里有人主动跟阿飞套近乎,探底。刚接手时,别人问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实力暴露后,麻烦也来了。
2016年冬一个凌晨,阿飞接到了威胁电话,是桥头开按摩店的大勇打来的,那是阿强的一个朋友。
大勇的意思是,自己打算做卡片方面的生意,想从阿飞的酒店开始发,要么一起合伙,要么阿飞的卡片就别再出现,说话的口气中带着威胁。
阿飞慌了。虽然从小刀之后,阿飞就料到,弟弟这些“朋友”都可能会反咬一口。
通话过程中,一个叫福仔的人加了他的微信,也是弟弟以前的“朋友”。
“大勇肯定不会让步,就是要包吃你的意思。这样吧,你要是还打算做,就跟我合。这样他不会找你麻烦。”
其实,大勇和福仔在一起,两人一唱一和,左右开弓。阿飞明白,自己被算计了,为免麻烦,当天晚上他先勉强答应。
第二天,阿飞还是照常出去发,不过不再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了。他得躲着点、防着点,出入酒店时,阿飞变得蹑手蹑脚,发卡片的速度也以往快了许多。他的酒店里,已经开始出现了大勇的名片。
阿飞找来朋友胖子商量,生意开始不好做了。
发卡者的江湖里,要么靠自己打出一片山头,吸引小弟,要么会找一些老江湖做靠山。阿飞通过胖子,找了个靠山:龙哥。
龙哥是个老千,久战赌场,年过四十,在Z城算是个不小的山头。阿飞通过胖子跟龙哥达成合作,实际上,他需要龙哥做他的保护伞。阿飞发卡片赚的钱,三个人平分,相当于给龙哥交了保护费。
之后,阿飞跟大勇和福仔相安无事了几天。
但报复很快来了。
一天凌晨,大勇打电话给阿飞,约他谈一下。虽然感觉不妙,但几经纠结之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他去了美食街一个台球室,见到了福仔。“脸上被福仔打了四五下,嘴巴有点破皮、出了一点血。”
福仔的意思是要给阿飞个教训,因为没跟他合伙。被打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每经过美食街的那家桌球室都会有意避开。他心里难受,弟弟如果在,被打的或许就是福仔,甚至,这些事情也不会发生。
阿强的入狱,成了阿飞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原本,他打算做个勤劳的“小鸡头”,但他与这个江湖格格不入。吃过几次亏后,他明白了,在险恶江湖里,仅靠着老实、勤奋,行不通。
之后几个月里,其他人的卡片也陆续进入阿飞的地盘。他无能为力,变得越来越窝囊。慢慢地,阿飞产生了转行的念头。
退出
在阿飞刚萌生转行的念头时,小刀就他先一步离开卡片江湖。
2016年,一伙湖南人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女朋友进入了Z城的卡片江湖。没多久,他们盯上了小刀从阿飞手里拿走的锦江之星。
一个冬夜,小刀三个人在酒店外看见对方,两伙人险些动手,交涉后达成协定,一人发一张卡片在房间,这样不会影响各自的生意。
但第二天,小刀在酒店看到,对方还是一个房间发了4张。他怒火中烧,打电话过去放下狠话:“我们晚上出来碰面,你赢你做,我赢我做。”
第三天,并没有太在意的小刀,在锦江之星遭遇了埋伏。四个人拿着刀围住了他:弹簧刀、砍刀,还有关公刀。情急之下,他跳上身旁的电动车,准备冲出去,但对面的砍刀砍了过来,小刀腿上中了一刀。
“当时被砍也不痛,可能太紧张。”小刀从车上摔了下来,从一个围栏钻了出去,跑出去五米远,马路中间还有个围栏,一米高。小刀想跳过去,脚被绊了一下,迎面摔倒。
四把刀过来,小刀的脚、屁股和腿都被砍伤。随后,四个人往桥上跑了。
小刀趴在地上,马路上围观了几十人,小刀的书包、手机、钥匙全都掉了,他爬起来,把东西捡好,打了个车去医院。
上车时,小刀还一瘸一拐能走,车开到医院,门打开,他准备下车时,双脚忽然无力,一跟头栽到了地上,被医院的人抬了进去。
小刀被砍后,湖南帮的卡片也再没有在锦江之星出现过,没过多久,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粉红色的心形卡片。
小刀在医院休养了两个月,出院后,他去酒吧里上班,退出了江湖。
他害怕了,家里人也伤透了心。
监狱
2017年2月23日,X城监狱,雨。
监狱外一家小旅馆,昏暗的房间里,阿飞和他父亲两人对坐在椅子上,没有交流。
阿飞买来一堆零食和几罐啤酒摆在桌子上。几口啤酒下肚,父亲站了起来,走到床前,练起咏春。
常年酒醉麻痹和蹉跎的工地生活让这个男人的眼神里透着沧桑。
年轻时,他身体硬朗,在老家的武馆里练过。迷恋上赌博后,他散尽家财、妻离子散。
如今,他已年过半百,却感慨自己戒赌太晚。
父亲看着是个老实人,跟阿飞一样老实,但在打拳的时候,从他的动作和神情中,阿飞看到了阿强的影子。
父亲把桌上的酒喝光,阿飞开始在床边做起了俯卧撑和蹲起。
一番运动过后,两父子洗了个澡,挤在一张双人床上睡了。
第二天清晨,阿飞在父亲的呕吐声中醒来,一番洗漱,两个人穿好衣服出门。
监狱里,隔着探监玻璃,阿强告诉他们,在监狱一切都好,没挨欺负,结交了不少大哥,兄弟两个简单聊了下生活,阿飞没有跟弟弟讲卡片生意的事,阿强的江湖已丢,自己有转行的打算。
半小时探监时间到了,父子走出监狱。
父亲简单跟儿子交代了几句后,两人在高墙外分别,各自在雨中散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