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武侠小说作家黄易:穿越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喜爱、续写、模仿黄易而出道的一代内地网络类型小说写手,有的甚至已经封笔,黄易却仍在写新的武侠小说。
内地爱好者十几年来看的都是黄易小说的盗版,2013年他首次授权内地网站发表新作《日月当空》。小说还没连载完,却在“净网运动”的声势中下架了。
“您点击的作品没有收录或还在审核中!”
2014年5月27日,南方周末记者在起点中文网点击正在连载的黄易最新长篇小说《日月当空》,跳出来这一行字。起点中文网常务副总编辑廖俊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某些原因,《日月当空》未能通过审查,无法从后台上传。出于同样的原因,前面连载了一年多的几卷内容,也一起下架。”
廖俊华透露,起点中文网刚刚和黄易先生协商好,相互理解,解除了合作协议。
“《日月当空》这部作品,故事讲得比我以前的小说都要好。”黄易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日月当空》是他停笔闭关五年后的新作品,从故事的脉络来说,是《大唐双龙传》的续集。
《大唐双龙传》结尾出现的小女孩明空,出自魔门,却把魔门连根拔起,将两派六道整合,把秘籍《天魔策》十卷重归于一,以武周取代李唐成为中土女帝,六十年后登临大宝,掌握天下。
2012年底和2013年初,起点中文网分别在北京、上海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与黄易进行战略合作,买下黄易新作《日月当空》在内地的电子版权和纸质图书出版权,并签下了黄易全部作品的大陆版权。
这是黄易第一次正式授权内地网站发表出版他的作品。之前中国内地互联网上所有的黄易作品,均属盗版。
“说黄易是网络类型小说的鼻祖,一点也不为过。”某媒体文学的CEO吴文辉说,《寻秦记》、《大唐双龙传》、《大剑师传奇》、《破碎虚空》、《星际浪子》,是网络类型小说的基石和起点。今天的网络大神们,许多人是模仿黄易起步,开始拿起笔写作的,在写作上深受他的影响。
《日月当空》于2012年11月在起点中文网亮相,作品上线连载一周后,即进入VIP收费模式。上线不到两周,即获60万总点击数,一举成为起点中文网24小时热销总榜第一名、新书畅销榜第一名,并且冲进起点的月票PK榜前十位。《日月当空》粉丝排行榜上,前几位粉丝均是起点的著名网络小说作家。
在“净网2014”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黄易首次授权的内地网络连载夭折了。
2013年4月,黄易曾在上海接受南方周末记者3个小时的专访。
在采访中,黄易不同意武侠小说终结于金庸、古龙的说法。他认为,作为一种包容性甚广的类型小说,武侠小说还有无限的可能,等待后来者去挖掘、发现。
唯独一人不信,那就是我
我对武侠小说的看法,是可以用一个程式来代替的,就是从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一路到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从他们身上都可以清晰看到武侠小说的传承,而到了金庸可说是一个顶峰,由这个时间开始,武侠小说就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低谷。
那时武侠小说真是像被人判了死刑一样,但唯独有一个人不相信,那就是我。
我看《武侠世界》杂志征稿,就写了《破碎虚空》去投稿。武侠杂志稿费是很少的,都不够我们在学校里吃一餐最便宜的饭。
当时出现了黑洞理论,这给我带来全新的世界,去想空间是什么。我把它融入武侠,就是《破碎虚空》。我不觉得我是开创的鼻祖,穿越本来就存在,这只是我们对时间的一种反思方式——时间是直线的,我们永远只能在其中一点上,穿越就是打破这条规律。
起初我想找《武侠世界》杂志帮我出书。但它说挣不了钱。所有人都不同意我的看法,所以出版社不肯出版。
我把小说拿给博益出版社,但是老板说新武侠小说完全没市场。他基本上连看都没看,就问我写科幻小说行不行,我就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写了第一本科幻小说给他。我记得他那时讲的一句话:“我要用你这本书去挑战倪匡。”
我就开始写了几本科幻小说,卖得挺好,起码不会赔本,而且有点钱赚。我然后问他,肯不肯出我的武侠小说。因为他也不希望失去我,所以就出版了《破碎虚空》。结果发觉书卖得相当好。
我还写了一本《荆楚争雄记》,也出了。但我真正要写武侠小说,很长的题材,一集一集出版下去,出版社不肯冒这个风险。那我只能开自己的出版社,然后我太太就开始打理“黄易出版社有限公司”。
当时我的稿费收入还不能够维生,但我工作多年,多少也有一些家底,然后就辞职了。本来艺术馆助理馆长的工作很好,不大忙,有时间,待遇其实不错。
第一本书是《覆雨翻云》,决定我生死的界限——究竟能不能靠武侠小说谋生打天下呢?结果我赌赢了,书卖得很好,比我以前的科幻小说市场要好。初版五千全卖掉了,发行商就叫我再版。从那时开始,我的书销量没有跌过,一路慢慢上升上去。
每个时代有它的气运
我大学学的是艺术系,专业是中国山水画。我中学成绩很差,但我遇到一个老师,他是教画画的。我对画的兴趣就由他开始,他在学校里,是唯一对我好的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中国传统的东西特别喜欢,所以我会学吹洞箫,学古琴。《易经》之类的书,我很早就开始喜欢。可能这是天生的。我喜欢风水、道术、手相、佛学道家、阴阳五行、堪舆命理、中医医理,这些东西看来是过去朝代里的科学。
我以前不相信,觉得这些东西违反逻辑。那唯一的方法就是去学习它,然后你才知道是真是假。自己去学,你会对自己很真诚。在学习的过程里,比如说命运、轮回、劫数,你看到就是看到,看不到就是看不到。有的人看自己将来的命运会很清楚,有的人就看不到,或者看不准。不过我觉得这些事情越讲越糊涂,很多时候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我拜过一个西方星相学的师父。那时候我在香港艺术馆工作,来了个加拿大的占星家,很厉害,我就去找他叫他教我。他哈哈大笑:为什么要教你?我说就当你帮我看星相,每次上课我给你钱。我跟着他学了差不多一年,他很专业。
每隔两千多年会进入一个星座的时代,以前是双鱼座时代,现在是水瓶座。
星相学是从两千多年前开始的。我们在地球上,看到太阳绕着地球转,太阳经过的平面分成十二等分,就是十二星宫。但因为天体移动的关系,太阳每一次都不会回到原来的地方,经过两千多年,地球和太阳已经有了一个星座的差距。你不注意这个变化,还是按照原来的规则来,很多时候结果就是错误的。
但到现在,我觉得中国的阴阳八字比它更精要。所以我在小说里,一直都没怎么真正用他教会我的知识。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那时拜了好多师父,师父的一句话,比你自己看十本书还有用。
你相不相信气运?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气运。例如春秋战国时代,我最喜欢的时代,所有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都在那时出现。风水、道术其实都是在讲气运。当有伟大的人出现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但现在不是这个时候。现在那些人看股票,看跌就是涨,看涨就是跌。
真正引人入胜的是历史
很多人对《大唐双龙传》的结尾不满意,这个是读者太投入了。他们已经将寇仲和徐子陵当成自己,都希望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但我是没法子不向历史屈服的。要是项少龙杀了秦始皇,谁去收拾那个局面呢?我明白读者的想法,他们觉得起码应该打赢李世民一次。但在历史上李世民真的没输过。
我小时候,有一次经过图书馆,拿了《三国演义》来看,看了几个钟头,开头不觉得好看,但越看越好看。所以《三国演义》已经在我的精神里面了。你知不知道那时我好希望诸葛亮赢呢?我很不希望看到关云长这么个死法,被人火烧连营。但小说其实就是这样才好看。如果我将《三国演义》全改了,诸葛亮赢了,我们不会对它留下什么印象。现在这样的结局,让我们觉得悲剧英雄是最感人的。
《大唐双龙传》是小混混成就了一个大事业。当然我可以写一个模范的人,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只能写一些与自己有共鸣的人。我觉得任何小说最主要的都是对人物的刻画,我希望写有血有肉的人。
很多人喜欢《大唐双龙传》里的婠婠。现实就是这样,你很难说一个人就是正或者邪,人性是很复杂的,黑白分明,永远无关真相。甚至你到监狱里问杀人凶手,你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他们也有完整的逻辑和理由。
我们有一个心理上的惰性,就是希望事物简单点,清楚分明,而不管真相是如何。就像你做记者去报道一件事情,你也会把它尽量简化,让人家容易接受。
《边荒传说》是我最喜欢的小说。泰国的读者觉得《边荒传说》是我写得最好的一本书,有《大唐双龙传》的东西,也有《寻秦记》的东西,所以在这本书里,看到我的野心。
《大唐双龙传》的很多读者认为寇仲没当上皇帝是种遗憾。而我在《边荒传说》中的两三个主角,一个就成为北方霸主,一个成为南方开国之君。看《大唐》有遗憾的人就在这里得到补偿,这就是小说的好处。
《边荒传说》里,我虚拟了“边荒宅”。说书馆也是现实世界中有的,说书人其实是我的代言人。我在写一个故事,我自己甚至是故事里的一个角色,参与了故事的进程。“说故事”是人类的传统,从古到今。这本书最后结尾,是说书人一直在写一本小说,小说就叫《边荒传说》。我将小说的现实和真正的现实结合了。在别的小说里,我没写过这样的东西。
《星际浪子》里的爱情,《封神记》里的爱情,经常是几万年、七百万个地球年,我们再相遇。我觉得男女之间的感情古今如一。我们回头看以前的情诗,感受是一样深的,像“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当然那时候的“还君明珠”现在是“结婚证书”。但真正的爱情的本质,由古到今都是一样的东西,是我们永远不会明白的。
中国很多传说,《山海经》、《封神演义》、《世说新语》,有很多资源可以被我们拿来重新使用。《云梦城之谜》是我写给孩子看的,一个很浪漫的故事。武侠的味道不是很强,它要讲的其实只是命运。我把它和中国的古代神话结合在一起,和娥皇、女英有关,也可以说是一个尝试。我希望从中可以找到新的小说美感。
我写完《寻秦记》之后再没有写过穿越。在《寻秦记》中,穿越不是最重要的,只是一个手段,制造一种处境。小说中真正引人入胜的地方是历史。从《大唐双龙传》到《边荒传说》,可说是历史武侠的极限。而到了《封神记》、我最新的小说(《日月当空》),完全是科幻和武侠的结合。与此前的小说完全不同。
属于我们时代的武侠
我不在意我的书是全本还是删节本。《寻秦记》在内地、台湾就是删节本,在香港修订本、完整本都有得卖。
我是比较受西方影响,不觉得一夫多妻,逢场作戏,这种感情有什么问题,其实这样的描写更符合那个封建历史时代。《寻秦记》的朝代和我们这个时代是不一样的。那是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当一个现代人去到古代,会怎样变化呢?这是《寻秦记》其中一个吸引人的地方。
不过《寻秦记》到内地出版,很多人觉得,一夫多妻、逢场作戏、享受性爱是负面的东西。我最初写的时候,完全不觉得有问题。但我发现出来后,读者会有不同的反应,有很多人用这些来攻击我,并且全盘否定我的东西。我是尊重读者看法的,每一个读者都有他看东西的自由,后来我想,反正我都在做修订本了,不如我给他另一种选择啦。
就像《色,戒》在香港是未删减版,内地很多人会来香港看。每一个人都会选未删节的。如果不喜欢看,我最多打上格仔(马赛克),但是起码它还是在的。
武侠小说是中国独特的文学体裁。一般的文学体裁入门比较简单,但武侠小说很困难。时间会告诉我们,一个新的武侠程式始终会开启。
任何一个文学体裁的发展,不是在十年、二十年可以看出来的。每一个时代,都潜藏着巨大的创作动力,就像火山里蕴藏着岩浆,等待爆发的机会。如果一旦喷发,没有东西可以阻挡。我觉得现在是一个酝酿期。
我的小说《封神记》就是在向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致敬。
我看过他的很多小说。但《封神记》是拼另外一个时代,因为我不可能再写和他一样的东西。我写的是一亿多年之后的宇宙,但我觉得这是一种致敬。
《封神记》一开头我引用了荣格的一句话:“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属于我们的神话。”我觉得,作为这个时代的作家,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武侠。
内地的《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给我设立了“黄易武侠文学奖”,曾邀了十几个年轻的作家来我家里,和我交流武侠小说创作,很多作家现在都很有名气。
后来,有些人也给我寄自己的作品,我看了,觉得他们也写得很好,很有天分。比如九把刀,他写什么形式的小说都行。我觉得他就是体会到我说的那句话,“无限的可能性”。我觉得不断会有这样有天分的作家冒出头来。
可能有人对武侠小说的未来很悲观,但我对武侠小说依然很乐观。
我很期望武侠小说可以再出现一个盛世。每一个人都应该找寻自己的好小说,找寻真正的自己。当你真真正正能表达自己的时候,你才能发展出自己的风格来。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相同。每一部小说,我一定要找一个新的说故事的方式。我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起码我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