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富翁的“垃圾病”

钟丛荣，人称“钟总”，51岁，重庆人，经营四家企业，身家过亿。

2015年，钟丛荣带家人去海南度了个假，回到重庆后就“病”了。什么病？每天早上8点，准时开着奔驰越野车出门捡垃圾。他不是拾荒者，只是受不了马路上有垃圾，也受不了别人扔垃圾。

他在公司是说一不二的暴脾气“独裁者”，但在街上，就变成了追着各种人捡垃圾的“好事者”。《每日人物》特意找他聊了聊，想看看这“病”到底是种什么“病”？

每日人物：你是怎么开始捡垃圾的？

钟从荣：2015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去海南度假。女儿的老师布置了一个假期任务，要和家长做一次亲子活动。我看海滩上垃圾特别多，就带着她捡垃圾。捡完往回走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也在捡垃圾的老太太。聊起来我才知道她是清华大学的老师，叫吴斌，她先生也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他们每天早上都来海滩捡垃圾，已经捡了5年。我很感动，但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只捡，不宣传，永远捡不干净。她说，中国文化嘛，中庸，不愿意去得罪人。我文化不高，我喜欢挑战。我要做宣传贴，要做文化衫，宣传出去。

钟丛荣制作了上千件宣传环保的T恤。图 / 来源网络

每日人物：具体怎么宣传出去呢？

钟丛荣：我设计了文化衫，选了橘黄色，颜色比较醒目。到现在一共做了3000件。发给我的客户、供应商、员工，是员工夏天的工作服。我还设计了很多贴纸，印了有5000张，上面有不要扔垃圾的标语。贴在我自己的车上、贴在公园里、贴在大街上、餐馆里、小区门口、车库闸道……我车里随时放着贴纸，走到哪儿，贴到哪儿。只要对方允许我贴，我就贴。

每日人物：你的企业大概有多少员工？

钟丛荣：光泡沫厂和汽配厂加起来有几百人。我从海南回重庆第一天上班就给所有的员工开会，跟他们说，从今天起，我们要做一件事——捡垃圾。不管在工厂，还是外边，都不准乱扔，如果被发现了要罚款。

每日人物：罚款多少？

钟丛荣：罚款10元。

每日人物：你自己一般都怎么捡垃圾？

钟丛荣：每天早上起来在家附近捡一个小时，然后去上班。晚上回家吃完饭，再去餐馆聚集的地方一家一家进饭馆宣传两个小时。

每日人物：既然在家附近捡垃圾，那为什么还要开车去？

钟丛荣：从我们家到小区门口有一段距离，走路可能要20多分钟，开车就几分钟。

每日人物：走路出去的话，不是正好可以一路捡过去？

钟丛荣：我们小区是高档住宅，里面很干净的，没什么可捡的。我把我的奔驰越野车开到小区门口一停，我的车三方都贴着宣传广告，不管是停在哪里，还是开在哪里，都很显眼，肯定有宣传效应嘛。

钟丛荣的车上贴着“丢垃圾，别丢脸”的宣传贴纸。图 / 受访者提供

每日人物：但开着豪车去捡垃圾，有人说你作秀？

钟丛荣：我每天晚上宣传要走好几条大街，走几十个门店。我这把年纪了，让我走着去宣传，你们要把我累死么？我开车只是代步而已，有人说你这大排量的也污染环境，但这是我捡垃圾以前买的啊。

每日人物：有没有想过买一辆比较环保的车？

钟丛荣：我专门买了一辆电瓶车，也是为了减排。

每日人物：电瓶车？什么电瓶车？

钟丛荣：特斯拉。第一时间在网上下单的。

每日人物：那为什么不开着特斯拉去捡垃圾呢？

钟丛荣：特斯拉的内饰很差，很臭。我本身有咽炎，一闻那个味，嗓子就会出问题。现在只好叫我老婆开。

每日人物：捡垃圾的时候，你会带哪些装备？

钟丛荣：一个专用捡垃圾的夹子。我以前是用筷子，后来还是一个环卫工人送给我了一个夹子。重庆的餐馆太吵，我还做了个小喇叭，找了专业录音棚录了音频放进去，这个小喇叭能辐射30米左右，现在一进餐馆，只要我的小喇叭一播，大家都不吵了。以前还搞了一个高科技眼镜，能录视频的那种，但后来不用了。

在大排档，钟丛荣手拿“小蜜蜂”扩音器，向食客宣传不乱扔垃圾。 图 / CFP

每日人物：为什么不用了？

钟丛荣：不好用，我出去捡垃圾最起码一小时，但那个眼镜录不了一个小时就没电了。

每日人物：你去餐馆宣传的过程中有遇到过阻碍吗？

钟丛荣：去年，有一家新开张的火锅店不让我进。我就回车上拿了钱包进去吃饭，结果正好遇到一个我的老客户在里面吃饭，他大喊了一声“钟总”，然后站出来说，他是一个企业家，做这些都是义务的，然后我就打开小喇叭宣传，现场有人开始鼓掌，老板的脸色看起来就比较尴尬了。

每日人物：有没有吃饭的人觉得你多管闲事？

钟丛荣：有啊。刚开始进餐馆宣传的时候，食客看我的眼神很奇怪，觉得我好像是个神经病。有一次，在一家面馆，我在宣传的时候，有个之前被我说过的人跟老板说，给这个大哥煮一碗面，他没饭吃了。我立刻说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即使不捡垃圾，也不要做垃圾。然后我给了老板一百块钱，告诉他这个人以后来吃面，就由我来买单。

钟丛荣在餐馆内做宣传，经常会有食客表示不理解

每日人物：你最无法忍受哪种扔垃圾的行为？

钟丛荣：开车的人乱扔。有些车停下来就开始扔，驾驶座旁边的车门下很多垃圾。这种我不会放过。一般很多车驾驶室都放了电话，我就会把这个电话记下来，给他发个信息，也会在朋友圈公布他的车牌。

每日人物：这会不会涉及到别人的隐私？

钟丛荣：我不管这么多，我也没想过。反正扔垃圾就不对，我曝曝你的车牌号怎么样？做这件事如果不够直接就不能影响人，就应该直接。

每日人物：如果在马路上看见有人乱扔垃圾，你会怎么办？

钟丛荣：我都会叫住他们，劝他们捡起来。如果不捡，我就会跟着他们，边走边说，直到捡起来为止。

每日人物：这个过程中有发生过很多冲突吗？

钟丛荣：冲突很多。有一次，两个人坚决不捡，还把我推倒，然后跑了。我就到派出所报案，后来查出了车主，他们都到机场了，但还是被叫回来了。回来后把垃圾捡起来，主动认错、保证下次再也不扔之后，我才让他们走。

还有一次，一个小青年往地上扔烟头，我让他捡起来，他不捡，还骂我，骂我妈，我觉得我是非常正义的，我这把年纪了义务捡垃圾，你一个小青年怎么这样骂我。我就动手推了他一把。他们三四个人就围过来，对我一顿拳打脚踢。我报警了，警察叫我去医院检查，我也没去，我要求他把所有公司员工叫过来上了一堂环保课。第二天再经过那里，我发现那里多了一个垃圾桶。

每日人物：你遇到过哪些比较特别的人乱扔垃圾吗？

钟丛荣：我遇到过四次城管乱扔垃圾，我说摆摊设点的把环境搞脏了你们要管，但是你们自己都在把环境搞脏，你怎么去管理别人呢？我会说得很直接，问他，你穿这身衣服是做什么工作？对不对得起这份工作？

每日人物：他们会捡吗？

钟丛荣：有一次一个城管不捡，我就去把他们的队长叫过来了，然后他就捡了。

每日人物：家里人怎么看待你捡垃圾这件事？

钟丛荣：我老婆对我意见很大。第一年我捡垃圾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出去吃饭，吃完后，我就顺便开始宣传。旁边一桌有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说我是神经病，疯子。我老婆觉得很没面子，她觉得我好歹是个企业老板。还有，我穿上那个文化衫，只要一出去，她和我女儿都不愿意跟我一块走，很多人看见我在捡垃圾，感觉我很脏，就要绕得远远地走。但他们迫于我的强势也没有办法，后来就习惯了。

每日人物：你是一个很强势的人？

钟丛荣：我在公司做大的决策，在家里我也不用自己搞卫生，请了阿姨。我性格比较急，以前跟公司的员工，家人交流都非常强势，遇见不开心就会大发脾气。身边的员工和家人都怕我。

每日人物：那你自己会不会觉得捡垃圾、还要被骂被打很没面子？

钟丛荣：我第一次捡垃圾感觉面子有点放不下，有时候捡垃圾跟别人发生口角什么的，回家了想起来心里会有点不舒服，我为啥啊，我到底受这些气干吗？可能会歇一天两天调整一下，但最后还是要去捡。现在全国除了我，可能找不到第二个义务捡垃圾的人了，我敢这样说。

每日人物：你去别的城市时，也会捡垃圾吗？

钟丛荣：我去北京上海出差都捡过。出国时看到老外扔垃圾我也会叫他捡起来。我在德国的高铁车站，一个印度人往地上扔了个塑料包装袋，刚扔下去，我就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我指了下垃圾，说“no”。他马上说“sorry”。

每日人物：你去过最干净的国家是哪里？

钟丛荣：德国。别说去捡垃圾了，连找一个垃圾都难。我去了一个砖厂，都不像一个生产砖的，感觉像在逛公园。

每日人物：捡完垃圾再扔的时候，你会垃圾分类吗？

钟丛荣：会分，能回收的和不能回收的，但说实话，没意义，真的是没意义。即使我分了，最后环卫工人会把它们倒在一起，运到垃圾中转站。

每日人物：你平时会吃外卖吗？

钟丛荣：除非是见很好的朋友，我现在很少出去应酬，也不吃外卖，我家有阿姨做饭。家里还有个花园，剩菜剩饭可以收集起来发酵做肥料。

每日人物：你有没有想过组织更多人和自己一起捡，这样会宣传得更好一些？

钟丛荣：2015年的时候，我组织了一些身边的朋友，六七个老板去捡垃圾。组织过三四次，偶尔一次搞活动，他们觉得还可以的，长期叫他们这样去捡垃圾，面子还是有些挂不住的。

老钟发动身边朋友，组织老板们集体上街捡垃圾。图 / CFP

每日人物：捡了快3年垃圾，你有发现什么问题提过什么建议吗？

钟丛荣：我发现很多环卫工人的工作服上写着“xx环卫”， 这都是一种资源的浪费。这如果换成公益广告的标语，效果会很好。我去重庆市政府提意见，到了办公室，人家看都不看我一眼。后来我又找到环卫所，也是这种态度，所以后来不找了。

中央台新闻频道有个公益广告，出国旅游不要乱扔垃圾。这个广告我也有意见。出国不乱扔，在自己的国内就可以乱扔吗？在自己的国内都乱扔，在国外能管得住自己的双手乱扔吗？

每日人物：每天走几个小时捡垃圾和宣传，身体有没有变好？

钟丛荣：捡垃圾起不了煅练的作用。刚开始还是宣传的时候我还是劲很大，再冷的天，再热的天，都会出去。我觉得一定要把影响力打起来。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多，力度很大。但夏天的时候重庆的温度很高，外面很热，餐馆的空调却开得很低，忽冷忽热我就冻感冒了，重感冒持续一个多月。现在天气太闷太热我都不敢出去。

雨天在外捡垃圾的钟丛荣。图 / 受访者提供

每日人物：捡垃圾之后，你本人有什么变化吗？

钟丛荣：脾气比以前好了，比较温和了，也有一些耐心了。

每日人物：你经营4家企业，还要捡垃圾，时间上会不会有冲突？

钟丛荣：我儿子从国外留学回来后，我就把公司交给他去管理了。我后半生的主要事情，第一就是捡垃圾。感觉这像是一种病，已经患上了这个病，捡垃圾已经变成生活中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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